吉 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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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夢里有時候還會出現這樣的場景:
她手里拿著豆沙包,一邊走一邊吃。吃到嘴里的味道不是豆沙包的,是光明牌小冰磚的味道。那條叫寧海路的小街,晨光透過梧桐樹的葉子,在地上形成一個個鴨蹼狀的光斑……
這樣的夢,總是有幾個相同的要素:豆沙包的形狀、小冰磚的味道和鴨蹼狀的光斑。其他的,有時候會出現周阿姨的臉;有時候黑皮會從樹上蹦下來;有時候院子里一地都是螃蟹,還有就是出現了好幾次在里弄里支涼床的情形……
這樣的夢,它的真實背景是在她八九歲的時候,那時,她在南京上小學,住在姑姑家。那里叫培德里,從前的法租界,跟南京師大中間的那條小街叫寧海路。寧海路是她每天上學要走穿的一條路;豆沙包是她的早點;小冰磚是她夏天的點心;周阿姨是姑姑的密友,跟丈夫關系不好,經常來朋友家傾訴;黑皮?黑皮鄰居家的老二,比當時的她大很多,已經上中學了,斷不會從樹上跳下來嚇唬她;至于螃蟹?那時到秋天的時候,是吃了不少,每次姑姑從菜市場拎一串回來的時候,總還要另外買些菱角……
連著三段文字都用了省略號,真是過分。但是,她真的很恍惚了。她記不住童年的輪廓,只有一些細節,偶爾通過夢閃現出來,醒來后想想,大概確定一下它的背景。但那時的她是個什么樣子,她快樂嗎?喜歡哭嗎?遠在成都的父母,她想念他們嗎?她真記不得了。在往事這個問題上,她從來很自卑,覺得自己腦子是有問題的。不光記不得童年,甚至在初戀這種重大的事件中都忘卻了很多東西。有一次和一個中學同學一起在通往母校的路上走,同學指著一排樹說,“當年,下晚自習,好幾次看見你和誰誰站在這樹下打KISS。我們都捂著嘴笑著輕手輕腳地從你們旁邊過去。”她很吃驚,“我?和誰誰?不會吧,我每回都搭他自行車跑老遠了,會站在這里?”“沒錯,就站在這里。旁邊支一輛自行車。”她不知道同學是否是開玩笑,因為這地方實在離譜,在其他同學上下學的必經之路上。她和他怎么可能這么囂張、這么愚蠢?那年代中學生早戀是個什么概念!這疑惑憋得她難受,后來終于忍不住問了已成老友的初戀男友。他笑著否決了,說同學在詐她玩。她發現他漸漸笑得不自然了,最終沉下臉,點著了一支煙。這時她才猛地明白自己有多么惡劣,多么匪夷所思,雖說現在各自橋歸橋路歸路早就往事如煙了,但那畢竟是初戀啊!
就她這記憶,居然在任何時候都能回想起夏天睡在露天的涼床上的情形。她甚至能夠想得起低低的涼床邊上青苔的味道和南京盛夏的熱空氣像濕布一樣貼在皮膚上的感覺,而當年的夜空里紫藍色的云、里弄里家家的院子門在陰影中像個倒?口的大水缸、姐姐花短褲下渾圓的膝蓋微微泛著白光,這些景象都像膠片一樣清晰。
現在的她,無論怎么熱,都不會在自家的屋頂花園里支個涼床睡。總得回臥室,開冷氣,蓋上被子。時常是一夜亂夢之后醒來,遭遇終極問題,沮喪得起不了床。總是在這些時候,她多多少少會思考一下神經問題。她的神經類型是這樣的:當時當刻,它們特別的纖細、敏感,特別地具有瞬間爆發力,這讓她面對一個場面、一個事件、一個眼神時,情緒上會比好些人更激烈,進而也就更鎮定;這些年來,她對自己的自控能力還是比較滿意的。她必須自控,因為失控對于她來說太自然太容易了。
活到成年,很重很重,再也沒有童年的輕盈。但是,她想她是不懷念過去的。正因為如此,才丟失了很多很多過往的記憶。她像一個沙漏一樣地生活。細沙從歲月的孔悄無聲息地漏下去,漏下去;曾經心頭的針,變成了一片草葉,用手一拈就拿開了。她還是珍愛現在、當下,珍愛她日漸飽滿、豐富也曰漸沉重、擔憂的現在和當下。這一刻的神經是活的,也是痛的,但是,它畢竟是活的,她喜歡,不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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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臉上開始有斑了。鏡子里看得很清楚。問別人,別人說,不覺得啊。別人看自己相當于隔著一步兩步面對鏡子的一個中鏡,而不是自己拿著鏡子看的那種特寫。中鏡里她還行,臉上看上去還沒有什么變化。特寫是不行了。不過也要看用什么方式,正午時迎著強光和晚上在燈光下,特寫還是禁得住的。對于細小的東西來說,強光可以虛化,晚光可以模糊。不過,虛化要對準角度,模糊倒是全面包容,什么都糊弄過去了。為了保險起見,她和人約會談事,盡量安排在晚上。晚上出門前找一條披肩披上,把長發兜出來,放在披肩的外面,總有幾縷還壓在里面,用指頭去鉤。街上好像總是有風。她深切地感受到終于開始老了。
這么深切,還是第一次。
沒有用的。她對自己說,看再多的書,再多的電影,自己寫再多的文章和小說,出再多的書,還是沒有用的。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樣的,臉上起斑了,心里就有點亂了,看這個世界也有點皺巴巴的了。
走路上班的時候路過好幾座大商場。玻璃幕墻一通到底,于是多了很多鏡子。她走過時不由自主側看一下自己的形象,嗯,似乎還行。臉上的斑什么的當然是被那些所謂的鏡子給省略了。一天天走過,也就一天天把自己培養成一個自戀狂。
腹有詩書氣自華。這話沒錯,不過這種心理療法放在40歲以后才管用。
今年,夏天還沒有到,她就發現自己的臉上的動靜。她一向很白,白得來顯得頭發有點發黃。頭發這些年來是少了一些,以前扎馬尾可以是一大攏,一個指頭和另一個指頭扣起來,這個指頭的指肚只能覆蓋另一個指頭的指甲。現在,可以摸到另一個指頭從指甲數下來的第一個關節處了。
她還是很感激,臉上的斑來得比自己預想、比大多數女人要晚。這把歲數了,如果臉上連點斑痕都沒有,那似乎也很辜負什么。辜負什么呢?歲月?還是那些早早地臉上就起了斑的女人們?
日子一天天熱起來,也就一天天地寂寞了。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有一個概念,最寂寞的時光在夏天正午樹蔭下,聽蟬鳴轟響,看白花花的太陽。她有這個念頭大概是幾歲?就算6歲吧。記憶是最靠不住的東西。或者說,記憶真不是個東西。她甚至想不起某一次戀愛發生的時間和地點了。別人都說曾經的愛是如何的刻骨銘心,但她覺得這話簡直有點滑稽。這些年來,這位昔日男友也已經成了老友,不在一個城市里,隔個兩三年出差到她的.城市,約著吃個飯聊聊天;居然每次都說股票。有一次,她突然心血來潮問一句:“問句搞笑的話,有什么創傷在心頭嗎?”當年是她先說分手的。舊友愣了一下,“創傷?在心頭?哈哈哈,沒有沒有。”再接再厲,不為他的笑聲所恐嚇,又問:“再問句更搞笑的話,恨過我嗎?”“沒有沒有,真的,向毛主席保證沒有。”男人笑得更厲害了,酒都晃出來了。她也大笑起來。這頓飯吃得相當愉快。
吃完這頓飯出來,她和舊友握手告別。一轉過街角,收到短信息:“哦,剛才忘了。過兩天是你的生曰吧?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咳,哪兒跟哪兒啊。她的生曰都過了半個月了。過兩天,誰的生曰?那是他生命中經歷過的一個女人的生日,而他的記憶已經錯亂了。她在心里對一個女人說:“嗨,那誰,我轉告一聲:他祝你生曰快樂!”
她回了一個短信息:“謝謝!佩服!”
她真的是佩服。他可能真不知道人的記憶是有問題的,所謂無知者無畏;或者,他知道有問題,但他不怕。錯了就錯了吧,反正不要緊了。
3
街上新開了一家“錢柜”,巨大的門面標志,占了兩層樓。她知道“錢柜”不是數錢的地方,是唱歌的地方;當然也數錢,唱了歌后把錢數給老板。她不唱歌,自然也不會進去把錢數給老板,于是很擔心地對同事說,有賺嗎?誰去啊?同事很驚訝,你不知道啊,人家生意好得不行,名副其實一個錢柜子。
這就是她的毛病,她不想去的地方就以為別人也不去。推而廣之到她的職業上,她不想看的書就以為賣不出去。這對于一個出版社編輯來說簡直可以說是致命的毛病。
她不去咖啡店,自己買了在家里和辦公室喝,于是很同情“真鍋”;她不看“口述實錄”,前不久還退了兩部這類的書稿,但看看人家天亮之前或之后說分手或是不分手這一類的書賣成什么樣子了。
不過,已經到了這個年齡了,不想去的地方就不去了,不想看的東西也就不看了,不認識的人也不想認識了,不想記得的人也差不多忘光了。
今年五月底她搬家至成都城南遠郊華陽,那是一片新開發的地區,有很多大樓盤,但周圍配套設施都還沒有起來,入住率還比較低。她搬過去這幾個月來,晚上都睡得很早,多年的夜貓子習慣一下子就糾正過來了。開頭她很納悶,后來想明白了,因為周圍太靜,又黑,九、十點鐘就給人深夜的感覺了,自然就犯困了。
搬到遠郊之后,她發現她本來就不多的應酬幾乎消失了,有時接個電話,抱歉地說,哎呀,我回華陽了。對方一聽也很諒解,那就算了,下次吧。日子就這么像一潭水一樣地完全靜了下來。很多個晚上,她在屋頂看到了星星,很激動。這個城市陰天太多,云層太厚,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是以前住在城里,星光被燈光給全面抹殺了。周末時,附近的度假村總要放焰火,天上星光燦爛,人間姹紫嫣紅,她家小兒看了幾次后對她說:“媽媽,我明白了,有的時候打雷完了后就放焰火,有的時候打雷完了后就下雨,有的時候打雷完了后星星就出來了。他把焰火、星星、雷、雨,全部等同于自然現象,她給他解釋過,他不信。
她5歲的兒子記憶力驚人。他的一個游戲是這樣的,在他知道一分鐘是60秒后,就用計算器按出很多很大的數字,然后問別人:456分鐘等于多少秒9578分鐘等于多少秒?……誰一下子算得出來啊。他就緩緩把他記住的那個數字報出來,不動聲色地看別人驚詫莫名。
她是記不住數字的。很熟的人很熟的電話號碼,她都得去翻通訊錄。留在腦子的號碼都是最親近最重要的人。她有一個女友跟她一個類型。女友跟一個深愛的男人分手后,痛不欲生。她支了一個招:把他的號碼從你的手機、電腦、通訊錄以及所有你能查詢到的地方刪去,然后,等著,到哪一天他的號碼你不能再脫口而出的時候,他就開始離開你了;直到最后,他的號碼徹底從你的腦子里消失,你也就徹底地離開了。
女友試了這一招。不到一年就成了。
女友感謝她的同時黯然神傷,這么快就可以離開一個人了?居然以為是一生一世的情感?人都是這么不可靠啊。
她突然也黯然神傷,想到她的兒子。他怎么辦?他對數字的記憶如此深刻,他以后怎么離開傷害他的女人?
女友笑了,說,人都有自己健忘的方法。比如,你記不住數字,但人名人臉過目不忘。你兒子對數字這么敏感,那么,他很可能在形象記憶方面有缺陷。那不更好嗎?不到一年,就忘了那張臉,甚至連名字都忘了,腦子里盤旋著一個號碼,納悶,咦,這個號碼是誰的呀?
她大笑,大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