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建敏是福來酒家的門迎,也叫禮儀小姐。到了營業時間,她就早早地站在門口一側,等待食客的到來。她不必站在門外,只站在門里就行了。酒家的兩扇門都是玻璃,一落到底,有人從門外走過,稍一瞥眼,就把透明玻璃后面的建敏看到了。建敏上身穿的是藍底白花的掐腰中式褂子,下面穿的是黑色長裙,加上從地面到門口起有幾級臺階,建敏的身材顯得很高挑,為酒家收到了不錯的招牌效果。見有人來了,建敏馬上拉開門,身體前傾,臉上微微笑著,一只手做出請的動作,說您好,謝謝光臨!有人用過飯要走,建敏須及時推開門,關照人家走好,說歡迎下次再來。這一套程序化的動作和說詞都是老板教給她的,她都記住了,運用起來也不是很難。可老板說,她的胸應該挺起來,笑得也應該自然些。她聽得出來,老板對她的表現不是很滿意。她兩肩后掰,試著把胸挺起來了,只挺了一會兒,不知不覺間又收斂成原來的樣子。關于笑得自然些,建敏做起來也比較難,她對自己的笑沒法作出判斷,哪樣兒算自然,哪樣兒算不自然呢?在酒家的洗手間里,她對著墻上的那面大鏡子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笑著笑著,眼淚就浸出來了。老板還有要求,說建敏要是描描眉,搽上口紅,化點淡妝,就更好了。建敏塌下眼皮,不說話了。
老板是建敏的姑姑。前些年,姑姑跟著姑父在北京搞家庭裝修。他們搞裝修攢下了錢,就租了臨街的房子,開了這家餐館。剛來時,建敏不愿意當門迎。雖說站在玻璃后面,因玻璃不遮人,跟站在街邊也差不多。街上的人過來過去直著眼瞅她,她很不習慣。她又不是擺在服裝商店門口的塑料模特,讓人家瞅來瞅去算什么!姑姑說,我是對你好。有的人酒喝高了,就不講規矩,我怕你上菜時受不了那個委屈。建敏看看那些端盤子端碗的姑娘,她們果然穿的都是短裙,大腿露得怪嚇人的。過了一段時間建敏才知道了,當門迎是有條件的,對身材、長相,說話的音質都有一定的要求,不是誰想當便能當的。比如一幫女孩子在臺上跳舞,其中必定有一個跳得最好,被稱為領舞。建敏在這個酒家服務員中的地位就相當于領舞。也有的服務員不是這樣的說法,她們說建敏長得比較能吸引人的眼球兒。建敏不喜歡這樣的說法,要么說眼睛,要么說目光,什么眼球兒不眼球兒的。
建敏的活兒不算重,要的不過是個站功。從上午十點到晚上十點,她都不能坐,要一直站著。初開始,她覺得自己的腿都站硬了,腳脖子都站粗了,一天下來,雙腳沉得像是拖著兩坨鐵塊子。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這點小苦不算什么,她不聲不響就吃下去了。把苦吃到一定時候,她的站功就練出來了,腿就不那么硬了。干這個活兒還得長眼色。有些食客走到門口是猶疑的,進與不進像是處在兩可之間。建敏得看到這一點,得趕快迎出來,走下臺階,把食客的猶疑變成不再猶疑。只要把食客迎進門,建敏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別的服務員會把食客像抓接力棒一樣接過去,食客或是坐散座,或是進雅間,都由穿短裙的服務員負責。至于把“接力棒”帶出多遠,伺候到什么樣的程度,就看各個服務員的本事了。
飯菜好做客難請,這是流傳在建敏老家的一句俗話。以前,建敏對這句話沒什么體會,不知道為什么要請客,客有什么難請的。自從在福來酒家當了門迎,她才懂得這句話后面的苦辣酸甜了。這句話應該改一下,叫酒家好開客難迎。建敏現在每天都擔心來酒家吃飯的客人太少,擔心酒家的客座坐不滿。姑姑說的,要是吃飯的客人太少,酒家就不賺錢,就交不起房費、電費、水費、衛生費、綠化費,還有營業稅等等。如果酒家賠了本,當老板的姑姑拿什么給她們發工資呢!她們拿不到工資,豈不是等于白干了!在福來酒家的錯對過兒,唱對臺戲似地開著另外一處酒家,透過一街兩行的銀杏樹,建敏一探頭就把對面的酒家看到了,那個酒家規模大一些,檔級也高一些,人家不是叫酒家,而是叫酒店。也是聽姑姑說的,北京的飯店酒店分七八十來個檔級,高等人進高級飯店,普通人只能進一般飯店。福來酒家大約能排到八級,撐死了能排到七級。對面的樓上樓下都有雅間并帶卡拉0K的酒店恐怕能達到六級的標準。建敏注意到了,人家的門迎不是一個,是兩個,門兩邊一邊站一個。人家穿的是粉紅緞子的旗袍,上面花是花,朵是朵,打眼得很。還有人家那種像是城里人才有的神氣,都遠非鄉下來的建敏所能比。建敏往對面酒店看幾眼就不敢看了,每到用餐時間,出入那間酒店的男男女女總是比較多,相比之下,來福來酒家吃飯的人恐怕還不及人家的半數。這讓建敏心里不大平衡,甚至有些懊惱。她意識到一個當門迎的責任,雙倍的責任。她想,是不是因為自己當門迎當得不好,來這邊吃飯的人才這么少。一天晚上,她趁姑姑給供在酒家的財神上完香,把她的想法跟姑姑說出來了。姑姑說,好孩子,你當門迎當得很好。建敏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門前這條南北街道國慶節前剛翻修過,人行道加寬了,鋪了彩磚,酒家門兩側還砌了兩個長方形的花池。花池是用釉里紅的瓷磚砌成的,里面已填滿了新土,只是還沒有種花。建敏一抬眼就把花池里的新土看到了,那些土不知從哪里拉來的,黑油油的,絨乎乎的,土質相當不錯,種花肯定不成問題。也許季節到了秋天,不是種花的季節,好多天過去了,花池一直空著。須知農家閨女的眼里是見不得空地的,花池空著,她心里好像也空著。娘病死后,他們家的地都是由她和爹種,邊邊角角都種到。像這樣兩方子地,他們會種上小麥,或是油菜。如果不種小麥和油菜,也會種上大蒜和蘭花豆,反正不會讓地閑著。建敏問過姑姑,花池里為啥不種花?姑姑說,她給街道辦事處交過綠化費了,種花的事歸街道上管。建敏又問,街道上是不是等到明年春天才種花?姑姑說,可能吧,不管它。
兩邊的花池里各有兩棵保留下來的高楊樹,秋風漸漸涼了,楊樹葉子偶爾會落下一片兩片。楊樹葉子手掌一樣大,落在花池里的暄土上瓦楞著,像是輕輕呵護著什么。建敏知道,土里什么都沒種,楊樹葉子自作多情而已。建敏把池子里的細土用手攥過,土是濕潤的,粘性也很好,一攥就春蠶一樣在手心臥成一條。建敏抓起一把土在鼻子前聞過,苦盈盈,甜絲絲,還有那么一點腥,是她所熟悉的那種味道,一下子就吸進她肺腑里去了。建敏習慣按農時為土地著想,農時不等人,這兩方花池難道要空下一秋和一冬嗎?花池閑著也是閑著,別人不種,她來種點什么不行嗎?這個念頭一撞,建敏心里不由地騰騰跳起來,仿佛某樣種子已經種下了,并已在她心頭發芽,開花。
她打算種的是小麥。
別人家的孩子到遠方打工,父母都是為孩子包一把家鄉的土,建敏的爹為建敏包的卻是小麥。爹包的小麥不是一把,而是兩捧。爹找了一個塑料袋,把塑料袋放在麥熒子上,往里裝了一捧,又裝了一捧。爹用麻繩把塑料袋扎了口,外面又包了一塊舊手絹。建敏沒有阻攔爹,爹想包什么,就讓他包什么;爹想包多少,就讓他包多少吧。爹給她準備的有一只帆布提包,提包里只裝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反正別的也沒什么可裝。爹一邊把小麥往提包里放,一邊對建敏說,這些麥子都是你種出來的,啥時候想家了,你就聞聞這些麥子。建敏只點點頭,沒有說話,也沒有看爹。她眼里的淚不是一包,是兩包,兩包淚都包得滿滿的,她要是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
村里的男孩子女孩子早就開始外出打工了,建敏出來打工算是晚的。前兩年,爹說她年齡還小,舍不得放她出去。今年她超過了十八歲,爹說,你想出去就出去吧,我不能把你老拴在家里。建敏對外出打工并不是很積極,她說,我要是出去了,誰幫你種地呢?爹說,那點地我自己種得過來。她又說,那,誰給你和我弟弟做飯呢?爹說,你放心,餓不著我和你弟弟,你一走,我自己就會做了。不是爹攆你出去,爹也知道外面的錢不是好掙的。可你要不出去打工,不光咱家的房子翻蓋不成,恐怕連你弟弟上學的學費都成問題。那天一大早,爹送她到鎮上搭汽車,弟弟建根睡在床上還沒醒。弟弟剛上小學三年級,正是貪玩貪睡的時候。她來到床前,叫著建根,建根,我走了,你跟爹在家里好好的。她叫得聲音發顫,建根還是沒醒。她把手伸進被窩里,摸了摸弟弟。弟弟的小身子瘦瘦的,脖子里澀拉拉的,上面有不少泥皴兒。她的眼淚再也包不住,呼地流了出來。娘死那年,弟弟才一歲多一點,是她把弟弟拉扯大的。她代替娘的職責,把弟弟管得很嚴。有一次弟弟沒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她打過弟弟,打得很厲害。弟弟叫著,姐,姐,別打了!她說,你不好好學習,就得打你!她后悔不該那樣打弟弟,心疼得差點哭出聲來。她對爹說,我走后,你別打我弟弟。爹說,我不打他。好了,走吧。
建敏和酒家的姐妹們沒有別的地方住,下了班都是住在酒家,她們把酒家當成了自己的家。有的睡折疊床,有的睡桌子,有的睡在拼起的椅子上。建敏更省事,她在地上鋪一張草席,睡在地上。有姐妹說,別睡在地上,地上涼。建敏說,沒事兒,這樣省得翻身時掉在地上。姐妹們都笑了,人已經在地上了,再掉還能往哪里掉呢!趁酒店打烊時,建敏把帶來的麥子分出一半,悄悄地往花池的土里撒。她把麥子裝在口袋里,裝作掏麥子時不小心,麥子自己就撒在土里了。每撒下一小撮,她就馬上用腳趨趨,踩踩,把麥子埋住。她的樣子很膽怯,生怕人家發現她在種麥子。時間差不多到了半夜,街上靜了下來,只是偶爾有一輛小車經過。每開過一輛車,建敏心里就一驚,撒麥的動作就停了下來。當一個騎自行車的人路過時,建敏嚇得趕緊從花池里跳出來了,她好像在說,我什么都沒干,只是到花池里看看。一個服務員問:建敏,你在外面干什么呢?再不進來,我們就鎖門了!建敏說,我看看有沒有月亮。這樣說著,建敏想起,自從她來到城里,一次也沒看見過月亮。她抬頭往天上瞅,天上灰蒙蒙的,哪有月亮的影子呢!姐妹們又笑話她了,你當是在老家呢,城里這么多燈,早把月亮給遮住了。
把麥子種在花池里,好像同時種在了建敏的心田里,這一下建敏有心可操了。她明明知道麥子種下后要等五六天才能發芽,可麥子種下的第二天,她就禁不住往麥地里看。這時花池的概念已經淡去,被麥地所代替。她站在左邊,看右邊的麥地;站在右邊,看左邊的麥地。看著看著,她的目光就有些發虛,有些走神兒。她走神兒走到老家去了,似乎看到大片大片的麥子已經出齊,并由鵝黃變成了蔥綠。回過神兒來她有了一點顧慮,不知道城里的土地適合不適合長麥子,她從老家帶來的麥子服不服北京的水土。午后,天下起了小雨,建敏十分欣喜,她覺得老天爺真是順她的心意呀,她剛把麥子種上,老天爺就下起雨來了。雨下得不是很大,幾乎看不見雨點兒。往銀杏樹上看,才能看見銀杏的葉子亂點一氣。這讓建敏想起一個兒時的游戲,一個孩子伸著手掌,另一個孩子用一根指頭往手掌心里點,一邊點一邊念,點點豆豆,開花一溜,小狗搬磚,握住老千,老千開門,呼拉一群。念到呼拉一群時,伸著手掌的孩子方可以收攏指頭,去握另一個孩子的指頭。如果把手指握到了,就算贏了。握不到就重新點點豆豆,再來一遍。眼前的情況像是銀杏葉子一直伸著手掌,而雨點伸著小指頭紛紛往銀杏葉子上點,點點豆豆不知念了多少遍了,銀杏葉子一次也握不住雨點的手指頭。然而麥子地里的土色兒變深了,由黃黑變成深黑,由深黑變成油黑。大片的楊樹葉子把細密的雨點收集起來,收集到足夠大時,變成懸膽似的水珠,才從葉尖處墜落下來。水珠在葉尖所指定的地點連續墜落,地上就砸出一個個小坑。小坑土變細,泥變稀,呈現出灰白的水光。有了這場難得的好雨,小麥不發芽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小麥沒讓建敏失望,幾天后的一個早上,建敏開門一看,小麥發芽了。小麥像是聽到了口令,說發芽,
都發芽,說立正,都立正。小麥剛鉆的芽是鵝黃的,真嫩哪,嫩得讓人舍不得碰。而那些芽又是針形的,頗具鋒芒的樣子,像是不許人們碰,誰碰就扎誰一下子。建敏有些感動,她差點喊一聲,快來看哪,小麥發芽了!她沒有喊,這還是她的秘密,已經發芽的秘密。一個服務員發現了麥芽,喲了一聲對建敏說,我看著花池子里發出來的怎么像麥芽子呢!建敏笑了笑,沒說是麥芽子,也沒說不是麥芽子。姑姑一眼就把麥芽子認準了,她問,這是誰種的麥子?服務員們一時有些害怕,都不敢承認。姑姑看著建敏,問是不是她種的。建敏的臉很紅,不承認是不行了,她說,是我種的。她以為姑姑會吵她,不料姑姑說,花池子空著也是空著,種點麥子挺好的。麥苗子不怕凍,一冬都是綠的,我就喜歡看麥苗子。你種得有點稀,再種稠點就好了。
針形的麥芽很快展開了,一個葉變成兩個葉,兩個葉變成四個葉。好比一卷子畫,一打開就漂亮了,一卷變成多幅,鵝黃變成蔥綠。可在建敏看來,再好的畫也比不上她的麥苗,風一吹,麥苗的頭發就飛揚起來,就會跳舞。畫上的東西會跳舞嗎?她的麥苗還會長高,出穗,畫上的東西會出穗嗎?一對老人在街邊散步,他們看見麥苗停下了。老太太說,快看,麥苗兒!老太太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老爺子摘下-瞧低頭一瞅,說不錯,真是麥苗兒。老太太說,好玩兒,花池里怎么會長出麥苗兒呢?老爺子說,這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有人在花池里種了麥子。老太太說,依我看麥苗比花兒還好看呢!老爺子說,農民意識。兩個老人的對話建敏都聽見了,她禁不住想樂。一個像是當爸爸的,看見麥苗也不走了,對身邊的女兒說,這是麥苗兒,可不是草,你要認準嘍。女兒只看了一下,似乎對麥苗兒不大感興趣。爸爸說,咱們吃的面包面條,還有饅頭,都是麥子做的。女兒的問題來了,咱們吃的面條是白的,麥子怎么是綠的呢?爸爸笑了,說我的傻閨女,這是麥苗,麥苗還要拔高,抽穗,揚花兒,結籽兒,把籽兒磨成面,才能做成我們吃的東西。女兒長啊了一聲,表示知道了。這父女倆說的話更好玩兒,建敏再也繃不住嘴,粲然笑了出來。建敏的牙又細又白,閃著瓷光,平常不笑的時候都像是在笑,一笑就顯得光芒四射。此后,建敏發現每天都有人注意她的麥子,有人對著麥苗能瞅好一會兒,還有人在麥苗前照相。建敏心說,這是我種的麥子,你們看吧。她對每一個人都很歡迎,從中得到相當的樂趣和滿足。
姑姑說,建敏,你現在笑得比以前自然了。
建敏說,是嗎?我也不知道。
也有人對麥子不喜歡。一天,街道上的一個干部把酒家門前的麥子看到了,大聲問,怎么搞的,這是誰種的麥子?
建敏嚇得不敢說話。姑姑笑著迎出來了,請干部進酒家喝茶。干部不喝茶,還問麥子是誰種的。姑姑沒說是誰種的,只說,這兩片綠,不是挺好看的嘛!干部說,好看什么,北京城里怎么能種麥子呢!你當這是你們老家門前的自留地呢,想種什么種什么。種麥子影響首都的市容環境,你知道不知道?你馬上把麥子給我拔掉!姑姑說,我也不知道是誰種的。干部說,你幫我打聽一下是誰種的,讓他馬上拔掉,一棵不剩。姑姑說,幫你打聽一下可以,讓人家拔掉,我可沒那個權力。
干部走后,建敏看著姑姑,意思問怎么辦。姑姑說,要拔他自己拔,我們習‘不管呢!又不是我們種的,憑什么讓我們拔!我最不愛聽他老拿北京嚇唬人,怎么,北京人就不吃糧食了?
秋風涼了,銀杏樹的葉子很快變黃。建敏不明白銀杏的葉子為何黃得這樣快,前兩天還是綠的,還有上歲數的人在樹下撿拾銀杏白色的果實,轉眼之間,滿樹的葉子說黃就黃了。銀杏葉子的黃是一種明黃,葉面像上了一層黃釉,太陽一照,閃閃發光。又好像葉片把太陽的能量和光芒儲存下來了,使樹上的葉子變成了無數個金黃的太陽。建敏不愿意讓銀杏的葉子下落,希望葉子能在樹上保留得時間長一些。然而冷空氣來了,大風刮了一夜,建敏早上開門一看,“太陽”落了一地,層層疊疊,連門口的臺階都蓋嚴了。建敏呀了一聲,幾乎不敢出門,像是怕踩壞了滿地的“太陽”。她往兩邊的麥地里看了看,麥地里也落滿了銀杏葉。有麥苗頂著,銀杏葉不能完全平鋪,有的落在麥苗根部,有的在麥葉上搭著。麥苗似乎也看見每天都關注它們的建敏了,它們仿佛紛紛推著樹葉向建敏招手,說建敏姐姐,我們在這里呢!麥苗地里落進黃葉,這是又一種黃綠分明的景象。把目光看散了,還以為是草地里開滿了黃花呢!可惜建敏不會畫畫,也沒有照相機,她要是能把這好看的景象畫下來或照下來就好了。穿著橙色馬甲的清潔工過來了,他們把街道上的落葉掃成一堆一堆不算完,還跳進花池,把麥子地里的落葉也掃了下來。建敏不想讓清潔工掃麥子地里的落葉,不愿看到清潔工踩她的麥苗,見清潔工的大腳在麥苗上踩來踩去,她心疼得幾次想對清潔工說別掃了。她到底沒說出口,還是因為她膽怯,麥苗一樣膽怯。麥子種在人家的地方,她不敢承認麥子是她種的,就無法保護那些麥苗。
下雪了。這是入冬后的第一場雪,一上來就下得很大,天地一片白。兩片麥地的積雪有半尺多厚,不用說,麥苗都被白雪覆蓋住了。建敏知道,麥子是很喜歡下雪的,在他們老家,有麥蓋三層被頭枕白饃睡之說。可建敏每天看麥苗看習慣了,一旦看不到麥苗,她心里稍稍有些著急。她走下臺階,一手往上拉著袖口,一手把積雪撥開了,一棵麥苗露了出來,在晶瑩的白雪中,麥苗顯得碧鮮碧鮮。然而她似乎聽見麥苗在說,我睡得好好的,你把我的被子拉開干什么!建敏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把被子重新給你蓋好。她把撥開的雪撥回原處,并從別處又捧來一捧雪,等于給那棵麥苗多加蓋了一層被子。
酒家門前這條街不是商業大街,不是很繁華,但商務大廈還是有的。除了矗立在街北口的商務大廈,還有賓館、小型超市、音像制品商店、茶藝館、雜志社、裝飾公司、歌廳、國家某個礦業部門的信訪接待處、報刊亭等等。那些地方,建敏只到小型超市去過,在里面買過一點日常用品。別的地方她一次都沒進去過。有的門面別說讓她進去了,她連多看一眼都不敢看。離福來酒家最近的是那個信訪接待處,建敏每天都看見一些遠道而來的礦山人,站在鐵門外面,等候開門。他們穿戴都不好,個個都是愁眉苦臉,一看就是進京告狀的。他們有的少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是娘領著兒子,有的是爺爺領著孫子。還有一次來了一大幫婦女,她們一到門口就集體痛哭。建敏聽出來了,原來她們的男人都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她們在為男人而哭。建敏最不敢看的是那家歌廳。歌廳白天不是很顯眼,一到晚上就熱鬧了。歌廳門口扯了燈棚,數不盡的彩燈亂閃一氣,把人的眼都晃暈了。透過歌廳的大玻璃門,可見一個擺滿各種酒瓶的大吧臺,吧臺外面是一溜可旋轉的高腳凳子,凳子上坐的幾乎都是年輕女郎。那些女郎畫著濃妝,穿著短裙,面目都很妖冶。她們不是朝著吧臺抽煙,喝酒,而是一律臉朝外面,滿懷期待。見有客人進來,她們就趕緊迎上去了。還有的女郎干脆到門外的燈棚下面去了,只要有男人走過,她們就熱情相邀,叫著老板或大哥,請到里面瀟灑一下。按自己的理解,建敏認為歌廳不是好地方,不是干凈地方,好像多看一眼就會臟了自己的眼似的。她對歌廳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感,好像那里蹲著一只狼,稍不警惕,她就會被狼吃掉。
他們村里有一個閨女,出外去打工掙了不少錢。爹用閨女掙的錢蓋了樓房,閨女還掏錢給弟弟買了運貨的汽車。閨女每次回家,都是戴著金戒指,金耳環,脖子上還掛著手機。村里人都說,一個閨女家外出打工,哪會掙那么多錢,除非那個閨女干的是不正當的事,掙的是不干凈的錢。以前建敏想象不出,同村的閨女是在什么樣的地方掙錢。現在建敏把那個閨女和這個歌廳聯系起來了,她甚至認為,那個閨女也許就在這個歌廳里,她避免往歌廳那邊看,也有避免看見那個閨女的意思。倘是萬一與那個閨女碰了面,那閨女不嫌丟人,她還嫌丟人呢!
到這個酒家打工之前,建敏外出打工的機會是有的,有人約她到廣州的一個廠子檢驗燈泡,還有人約她到溫州的一個廠子做服裝,爹都替她把人家回絕了。檢驗燈泡,爹說怕傷了建敏的眼睛。做服裝,爹說建敏不會。建敏明白,不讓她跟著一個可靠的人出去,爹不放心。姑姑開了酒家,姑姑說,讓建敏跟著我去干吧。姑姑一說,爹就答應了。建敏臨走,爹干咳了好幾聲才說,建敏,爹得跟你說句話。建敏見爹的臉色有些嚇人,知道爹要說什么。爹說,錢,掙多掙少都沒啥,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就算對得起你娘了!
過春節時,酒家照常營業,建敏沒有回家。建敏給爹寫了信,報了平安,還寄了錢。爹把電話打到酒家來了,建敏一聽是爹的聲音,就哽咽得幾乎說不成話。爹問,建敏,你怎么了?建敏臉上使勁笑著,眼角還是有眼淚流下來,她說,爹,我挺好的,您身體好嗎?爹說我身體很好。我弟弟建根呢?學習用功嗎?提起弟弟,建敏喉頭又哽咽了好幾下。爹說,建根懂事了,學習知道用功了。建敏想跟爹說說麥子的事,爹說好了,就這樣吧,把電話掛了。
麥苗還存在著。過了春分到清明,麥子起身了,并開始拔節。只是麥子顯得瘦一些,發棵發得也不多。要是在老家,建敏會給麥子上一些化肥,澆兩遍水。這里沒有化肥,也沒法澆水。她在心里對麥子說,對不起,實在是委屈你們了。她夢見麥子長得很好,面積也很大,一片綠汪汪的。除了麥子,還有油萊。油菜已開花了,東黃一塊,西黃一塊。建敏不記得自己種了油菜,怎么會開出這么多油菜花兒呢,建敏仔細看了看,油菜花的花瓣落了一地,還落在油菜葉子上,把葉子都染黃了。看來真是油菜,這是怎么回事呢?難道麥子里也有油菜的種子?醒來后建敏覺得有些可笑,原來她把北京的麥地夢成老家的麥地了。
沒辦法,麥子后來還是被人拔掉了,沒等出穗揚花就拔掉了。那幫人大概是城市綠化隊的,他們自專得很,不由分說,跳進花池,像拔草一樣就把麥苗連根拔掉了。他們接著用鐵鍬把土刨開,卻沒栽什么花,栽的是一叢一叢的草。
種草就一定比種麥子好嗎?建敏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把她種的麥子拔掉,眼睜睜地看著人家栽草,她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