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 俠
凡有一點閱人經(jīng)驗的人,都會從“到處寫信”這幾個字上面,猜出這個男人的處境:十分倒霉,晃來晃去,沒人理睬,內(nèi)心卻始終在渴望和這個已經(jīng)離他遠去的世界溝通。一相情愿是他宿命的性格。
這樣一個男人,是美國作家索爾·貝婁小說中的人物——赫索格。索爾·貝婁是197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他的這本小說1985年就有了中譯本,當時的女友小桅專門買了一本送我,我沒看。十幾年后,我有了一點滄桑感才想起去看它,看著看著,竟然還會為之動容!歲月是我們親近小說的好朋友。
赫索格快五十歲了,是個大學教授,結(jié)了兩次婚又離了兩次婚,并不缺情人和親情,但他還是走火入魔陷入一種偏執(zhí)狂的境地。他不停地寫信,給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有名的和無名的活著的甚至死去的人們寫信,討論、辯解、表白、剖析……話題無所不包。他沉浸其中,可是并不發(fā)出那些信。這是否表明他還未完全喪失理智?或者是表明他跟千萬讀者的真實經(jīng)歷一樣,我們一生的思緒——飄逝的和寫在紙上的字跡,不過是在用所接受的觀念,顛三倒四翻來覆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說服自己,說服自己的心?
亂,心亂了。因為周遭亂哄哄的。秩序變遷跟流傳下來的觀念在搏斗。像赫索格這樣的人,心是最亂的。一方面他總是不愿放棄對人類以及所處環(huán)境做出上帝式的憐憫,另一方面作為一個小寫的人他又總是把上帝的憐憫圈定在自己的身上,那些灰色的思緒和淚水,并不是火種,而是一個知識分子+凡夫俗子的自私溫情,夾裹在如滔滔洪水般的千言萬語當中,徒勞地涌向思維的寂靜大海,葬身魚腹。
赫索格是個令人看不上的男人,整本小說看下來,只有跟他有密切關(guān)系的兩個女人讓我過目不忘。
雷蒙娜,一個三十多歲的有過不幸婚史的小花店女老板,她愛上了赫索格,是他最近一段時間的情人。赫索格心不在焉地接受她的邀請,跟她敷衍,而她始終富有飽滿的熱情,從打電話到準備食物以及營造作愛的氛圍,處處替赫索格著想,講開導的話,并且對他大加贊美。她對他說:“摩西,從化學觀點上來說,你是年輕的?!彼斐雎懵兜碾p臂抱住他脖子,繼續(xù)對他說:“你的皮膚有一種芬芳的香味……馬德琳(赫索格的第二任妻子)懂得什么,她只不過是個包裝花哨的美人?!?/p>
赫索格有一點點感動了,“他想,他正在向一個人討取安慰——而這個人,說實在的自己也沒有多少安慰可以分讓給他。他曾經(jīng)見過她疲倦的樣子,心煩意亂,虛弱不堪,眼睛周圍一圈黑影,裙子大小很不合身;她兩手發(fā)冷,冰冷的嘴唇張開,露出牙齒;她躺在沙發(fā)上。一個身材矮小的女人,呼吸里傳來一陣陣疲倦的氣息。事情本身就已經(jīng)說明——經(jīng)歷了多少掙扎和失望;在那復雜的理論和美麗的語言后面,存在著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一個女人的需要?!?/p>
盡管赫索格害怕結(jié)婚、家庭之類的麻煩后果,但他還是決定和雷蒙娜“互相幫助”,他想,“我們必須互相幫助”。他終于沒有辜負一個女人的愛情,盡管這小小的短暫的仁慈的互相安慰并不能解決他的更為重要的問題。
人生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問題之網(wǎng)。
赫索格的問題從小就難,但他的母親對他最初的難題的回答是出奇制勝的。讀到那里,我不禁拍案叫絕放聲大笑。
“他記得有一天下午,將近黃昏的時候,母親把他領(lǐng)到前面房間的窗前,以為他問了一個《圣經(jīng)》上的問題:亞當是怎樣用泥土造出來的。當時我還只有六七歲,但是她打算給我作證明。她的衣服是灰褐色的——畫眉的顏色。她頭發(fā)又密又黑。她要在窗前給我看什么東西。街上的積雪映著亮光,每個窗戶都鑲有彩色的框邊——黃色的琥珀色的紅色的——冰凍的窗玻璃上結(jié)著裂痕和花紋。赫索格的媽媽張開一只手說:‘現(xiàn)在,你仔細看著,你會懂得亞當是用什么造成的。她用一個手指在掌心里磨呀磨呀,一直磨到有一點黑的東西出現(xiàn)在她那有深深紋路的掌心上,一點他看上去像是泥土一樣的東西。‘你看見了嗎?這是真的?,F(xiàn)在,一個成年人,站在沒有顏色的大窗戶旁邊,他做著當年母親所做的動作。他微笑著摩擦掌心,果然不錯,同樣的一點黑黑的東西開始出現(xiàn)在他的掌心之上?!?/p>
凡夫俗子的生命,在赫索格媽媽的掌心里喜劇性地誕生了,另一方面,他媽媽對死亡也是輕描淡寫的,那時赫索格十六歲了,對死亡不問為什么了。
赫索格所問的問題比生與死還高深莫測,幾乎不可能讓人有自己是上帝的感覺的機會。找不到上帝的赫索格,心力衰竭,最后回到他的故園,躺下,決定不再寫信了。
“現(xiàn)在,他對任何人都不發(fā)任何信息,沒有,一個字都沒有。”
假如他并未死去,那么,他的這份寧靜——疲憊后的寧靜,會維持多久?他的故園,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世界上,還能承受修修補補多久?還能供一個人繼續(xù)消耗性地居住多久?這是全人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