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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牙之塔(中篇小說)

2004-04-29 00:44:03
青年作家 2004年6期

龍 潛

1

鐘旭看著孟維走出智誠大廈。鐘旭斷定孟維很少到這里來,間接原因是她一個大學講師的收入恐怕還接受不了大酒店里名牌服飾的價格,直接原因是她出門時還不能自如地消受侍者的微笑與鞠躬。孟維一邊走下臺階,一邊低頭看了看手中拎著的精美購物袋,臉上充滿興奮和喜悅。這一切都被鐘旭看在眼里,他知道今天是智誠大廈開業十周年的慶典,商品五折酬賓。多么可愛的一個人兒——提搖著頭在心里贊嘆著。

孟維抬起頭一眼就看見前面的那輛奔馳。她認出這是誰的車,她本能地想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她看見車的主人正在里面對自己粲然微笑。

鐘眼里跨出車。“如果你給我機會為你效勞,十分榮幸。”

“不。我坐中巴加去。”盡管這么說,但孟維還是看了看那程亮的車。

“不要這樣拒人千里嘛。香車配美人這句話當然對你很不恭,因為事實上你不僅美麗,而且有一顆智慧的頭腦。再說了,我不是你師兄嗎?請。”

鐘進微笑著打開車門,孟維略一躊躇便坐了進去任何人,特別是女人是很難抗拒誘惑的。鐘旭繞過去也跨進車,他一邊發動,一邊目光乜斜了過去,看見孟維正從反光鏡中看著自己。他們的目光對視了。孟維一下坦然地笑了,說:“從智誠大廈里出來,的確是該坐上這樣的車才行。”

“否則,便會有一種從天堂墜入塵世的感覺。是嗎?”

“是。那是太漂亮了,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今天我才知道名牌為什么是名牌。只是我不知道我買的這‘英皇套裝是不是真正的正品,它只是昨天價格的五分之二。”

“你放心,絕對是正品。五分之二的價格賣給你是他們的一種預謀,它讓你品味名牌的檔次,激發你今后只買名牌的雄心。”鐘旭不明白心里為什么流過一道暖流,他停了一下,說:“僅僅逛了一下名牌的服裝是不夠的,智誠大廈的頂樓去過嗎?那里的美食和美酒也絕對是世界級的。”鐘旭一下放慢車速,“愿意賞光嗎?”

“不。晚上我還有工作。”

“那改日吧。我相信肯定有機會。”

鐘旭說這話時轉過頭來笑一下,那笑意有些莫測高深。孟維沒有笑。

孟維第一次見鐘旭是在汪文的家里。去時他們剛喝完酒,正借著酒興高談闊論。汪文說他的這本書出來后將給學術界帶來多么大的震動——至于小小的碩士生導師,那不是手到擒來的么?這要看我是否抽得出時間……鐘旭說他準備建一棟大廈,一百層吧,地址都選好了,就在市中心百貨大樓原址,把它拆了建咱的……他們各自說著,不在乎對方是否在傾聽,只是不停地向對方傾訴。汪文的妻子惠萍從廚房里收拾完殘局出來跟孟維打招呼,這才使汪文和鐘旭注意到孟維的存在。汪文給他們互相介紹:“孟維小姐,北京大學文學碩士;鐘旭先生,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大洋公司總經理。”“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汪文的介紹確實令孟維很驚訝。“怎么小姐不相信?”鐘旭借著酒興問得咄咄逼人,他的確有些反感只把他看成生意人而否認他頗有些高貴的出生。孟維說:“不。我只是很高興。剛才汪文老師忘了介紹,我同時也是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出來的學士。”汪文一下想起:“噢,對了,孟維小姐在北大讀文學碩土時也到清華去修了電子工程系的課,你們是系友。”鐘旭也高興了。“是嗎?那你是我的小師妹了。”孟維在此之前是知道大洋公司的,因為她正想買一臺電腦,而大洋公司經營的主要商品正是電腦。大洋公司在這座城市里是赫赫有名的民營公司,聽說最近已涉足房地產領域。

鐘旭駕駛奔馳越過幾座立交橋后便來到了城邊。孟維任教的那所大學在郊區。那郊區在中國的旅游地圖上是一個重要的小圓點,那里花紅柳綠,流水潺潺,四季如春,這座城市的幾所大學都坐落在那里。市區與郊區有一條高速公路相連。此刻,他們剛過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喧囂隱去,青山綠水中一條寬闊的大道在前面延伸。

“現在我不知道這車怎么開了。如果開慢吧,不能顯示這車的性能和我高超的車技;如果開快吧,我又不能慢慢體會跟你這樣一位既美麗又聰明的女性在一起的愉快時光。”

“遵守交規,中速行駛。”

孟維這會兒已經放松了。任何女性都喜歡聽贊美的話。

“這樣吧,咱們又快又慢。我先來五公里讓你感受一下什么是高速。你系好安全帶。”

孟維一系好安全帶便感到車往后一頓,略一低吼,便一下向前飛躍,前面的路和景色立體般撲來又紛紛向后遁去,周而復始。孟維想,這就是高速吧,就像看電影中的特技鏡頭。但很快,車速倏地慢下,最后慢得可以從容讀完路邊廣告牌上的字。

“你經常這樣開車嗎?”孟維問。

“不。準確地說是我很少開車。這車的意義不在于使用,它擺在我們公司門口是一種實力的象征。很虛榮,是嗎?”

“不。”面對鐘旭的坦誠孟維不知該說什么,“你車開得不錯。”

“你忘了,我是清華大學電子工程系畢業的,當今世界,有什么比電子工程更復雜和尖端的呢?開車是雕蟲小技,憑你的智商我一百分鐘便可教會你。”

孟維沒接這話。女性總有一種警惕的本能。

這是秋天。大道的兩旁是稻田,稻谷已經成熟,黃澄澄的,三三兩兩的農民在收割。他們割倒稻谷,一束束地把谷粒拍打在斗里,發出一種“梆梆”的沉悶的聲音。遠處,幾只白鷺展開寬大的翅膀靜靜劃過,落在更遠一些的山腳下的小河邊。很長一段時間,坐在奔馳車里的鐘旭和孟維都沒有說話。原野上的風輕輕吹來,清冽無比,沁人心脾。

好時光總是很短。一轉眼就到學校的大門了。年輕的學子們進進出出,趾高氣揚。奔馳車進校門的時候,一輛桑塔納開了出來。桑塔納為奔馳讓開了正道。

“照理說,在這塊地盤上,應該你為他讓道。那是我們副校長宮中仁的車。”

“那太失禮,太冒犯了。”

“想想也真不公平。你坐的什么車,一所大學的副校長坐的什么車。”

“如果真有上帝,他老人家讓我來當這大學校長的話,我保證所有的副校長都坐上奔馳,所有的系主任一人配一輛尼桑。”

“這話跟你說的拆掉百貨大樓建你的摩天大廈異曲同工。”

“你知道十二年前,我從清華出來到這座城市時,兜里有多少資金嗎?九元。人民幣。而今天,大洋公司的資產是多少?中國的大學一般都是資深的學者擔任校長,這是個錯誤,大學校長應該由那種既有文化又懂市場,既精明又沉穩的人來擔任。小小幾臺車算什么?大學的潛力遠遠還未挖掘出來。三百多年前,英國哲學家弗朗西斯·培根就說‘知識就是力量。可是,這力量只是向外貢獻了,而沒有稍稍為自己貢獻一下。”

孟維什么也沒說,她轉過頭來看著鐘旭。鐘旭的一只手悠閑地放在車窗上,而他雙眉緊鎖,目光堅定地看著前方。

剛才,那輛開出校門的桑塔納里不只是坐著副校長宮中仁,還有另外一個人:漢唐文化專家吳斯清教授。

三十分鐘前——兩點差十分,宮中仁準時地從他辦公室里那排文柜后面的小床上起來,略一收拾,泡了一杯茶,兩點整他準時地坐在辦公桌前。剛坐下,電話響了。

“我是宮中仁。您哪位?”

“我是岳施。”聽筒里傳來鼻音很重的普通話,盡管中氣不足,但卻從容不迫。

“施老,您好。您有什么指示?”盡管只是面對一臺電話,宮中仁還是站了起來,同時也拿起了一支鉛筆準備記錄。

岳施是這所大學的校長,省政協副主席,古典文學的泰斗。盡管瘦小,盡管已近七十,但他依然還坐著校長這把交椅。他不說退,省里的任何人都無法在他面前說這個話。他平日不來學校,只是偶爾用電話遙控指揮一下。學校的日常工作是宮中仁在主持。

“你能來我這里一趟嗎?把吳斯清也叫上。”

放下電話,宮中仁馬上又拿起電話向院辦和中文系發了兩道指示:速找吳斯清。

十分鐘后在藝術系的教室里找到了吳斯清。吳斯清盡管是漢唐文化專家,中文系的教授,但近年卻放棄了本行,迷上了音樂,成了一個超級發燒友,自我感覺良好地榮任了市發燒友協會的主席。因此,他很少到中文系上課,而跑到藝術系的音樂專業去開了門選修課:音樂欣賞。這課很受學生歡迎。

吳斯清走進宮中仁辦公室,“校長大人召喚總是有事的。好事還是壞事?”

“不知道。去了便知。”

宮中仁回答得很冷淡,他不想多說什么。

此刻,他們坐在車里也沉默著,宮中仁在看一疊簡報,吳斯清在抽煙。桑塔納行進在一條窄窄的小路上。這個風景區的深處有幾棟堅實的別墅,過去,那是某些大人物的行宮。大人物逝去了,那別墅也空了好些年。時光流到了二十世紀末,不是要尊重知識,尊重知識分子么?省領導便把那幾棟別墅分給了省里的幾位學術權威,也算把黨中央的精神落到了實處。岳施就住在那里。

汪文是個副教授。他的家只有三十平方米,并且這三十平方米也不是安靜之處,它處在喧囂不止的學生宿舍區。

但好在汪文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就養成了在圖書館度過光陰的習慣。那時,在北大圖書館的天井自修室里,汪文兩個面包便度過一天。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多年來汪文一直深深懷念。不當學生當先生了,來到這所學校,面對這個條件,汪文又鉆進了圖書館。不過這段時間汪文沒有鉆圖書館了,他每天晚上都到系里的微機室去,他請孟維幫忙用電腦把手上的這本書稿整理出來。這本書稿對汪文非常重要,如果出版便可以向教授發起沖刺了。

汪文走在樓道上就看見微機室的燈亮著,他快步走進去,孟維已在里面。

“實在抱歉,求人辦事可自己卻晚到。”

“沒關系。你只浪費我不到五分鐘的時間。”

“浪費一分鐘也是罪過,作為補償我告訴你一個輕松的事:今天的活不多,一萬五千宇。”

“那么謝謝你了。開始吧。”

孟維身子一歪,轉椅無聲地滑到電腦前,她打開電腦,熒光屏一片藍色。

汪文也拉過一把椅子坐好,他開始讀稿子。他有時讀得快,有時讀得慢;有時讀著讀著他又喊錯了重來,有時他又長久地不吭聲,只在喉嚨里喃喃自語。伴隨著汪文的聲音孟維的手指準確地敲擊著鍵盤,一行行文字在熒光屏上徐徐向上飄移。

秋夜的風浩漫地吹來,窗簾輕拂,遠處野地上的小蟲兒在高高十氏低地歌唱。

兩個小時后,一萬五千字完了。

孟維從打印機里抽出文稿遞給汪文。

汪文拍打了一下文稿。“它確實很漂亮,就像今天的你一樣。”

孟維今天穿的是在智誠大廈買的那套套裝。名牌總是這樣:冷色、簡潔,卻絲絲毫毫地襯托出人的高貴。

“你的恭維是對我勞動的酬答。謝謝。”

2

“像你這么個學中文的家伙也只能在大學里茍且

鐘旭已經有些喝多了。他斜靠在沙發上,架著腿,一只手握一瓶酒,一只手拿一個杯子。茶幾上的菜早巳涼了。

鐘旭的話并不能使汪文生氣。汪文淡淡地問:“你公司的賬戶上今天又進了多少款?”

鐘旭一下坐直,一臉驚訝,“你怎么知道?”

“第一,我這學中文的家伙其它不知道,但你腦袋里裝的什么事兒卻知道;第二;哪次你帶洋酒到我這里來喝不是你又發財了?沒發財的時候你連面條都沒請我吃過一碗。”

“佩服。”鐘旭笑了,“看來你這學中文的也不是一點用也沒有。”

汪文的妻子惠萍在一旁調侃:“他學中文的傻,你學電子工程的笨。弄到三十五歲了還是個未婚,笨還是不笨?”

鐘旭裝做一下被說到了痛處,他長嘆一聲,“我在這方面受的創傷太大了。當年在一中時,我正如癡如醉地暗戀你,可是汪兄卻來找我傾訴他的心曲。我這人講義氣。”

“你這話應該留著惠萍的生日時說,是一件很不錯的生曰禮物。”汪文說。

他們三人中學時代一起就讀于一中。一中是這座城市的尖子中學,這所中學的學生議論的話題不是是否考得進大學,而是考哪所大學。高三了,汪文熱愛文學因此情感細胞比較發達,他悄悄地愛上了喜歡用白手絹把黑發扎起來的惠萍。春天的陽光照進教室,也照在惠萍的臉上,汪文坐在后排,她的美麗令他窒息。心中有了塊壘,汪文當然去找好朋友鐘旭商量。鐘旭處理這事果斷,他跑到教室里去找到惠萍,“惠萍,你出來一下。”惠萍跟著鐘旭來到操場邊,鐘旭說:“你看怎么辦吧,汪文這會兒是三天沒吃飯,六天沒睡覺了,再過一段時間恐怕就得上金頂山的精神病院啦。”惠萍驚訝地說:“怎么啦?”“他喜歡上你啦。”當然從此之后他們便相愛了。那是段美好的時光:下雪了、開花了、可以游泳了……但是一轉眼就高考了,男孩子總是要提得起放得下些,汪文順理成章地進了北大,女孩子總是一往情深些,可憐的惠萍只考取了本市郊區的一所師專。

惠萍說:“你在清華時就沒碰見一個意中人?”

鐘旭說:“你沒聽說過這話?扎扎實實讀清華,玩玩耍耍讀北大。”

惠萍:“汪文,你坦白一下你在北大是怎樣玩耍的?”

汪文笑了,一臉誠懇地說:“一門心思地思念你。大學時光的每一天都度日如年。”

鐘旭哈哈地笑了,說:“你這家伙越來越會當丈夫了。”

汪文的話惠萍確實愛聽,百聽不厭。她一高興便站起身來說:“我再去給你們炒兩個菜。”她說著走進廚房。

一會兒,兩個熱氣騰騰的萊就被惠萍端出來,汪文和鐘旭又喝了兩杯。

鐘旭說:“我現在也算是成功人士了,是吧?可是,讓我回去讀大學,讀大學一年級,我還去。我把我的公司送給你。”。

“我不要。我也去讀一年級。”汪文說。

鐘旭一下很沮喪。“回不去了。現在只有打個電話乞討一點往日的溫情了。”鐘旭停了停,又問:“你常跟你們寢室的那幾位聯系嗎?”

“你還記得我們寢室那幾位?”

“怎么記不得?姓施的,福建人,最愛教育人;姓宮的,浙江人,奶油小生;還有今姓班的藏族,黑臉大漢。”

汪文一下激起了興致。“姓施的在文化界,因為愛教育人所以當領導了,不過他現在不敢教育我了,因為我比他生活得更嚴謹;姓宮的在杭州某局給局長當秘書,那是個有油水的位置,他腰上的一條皮帶就值八千;姓班的前些年潛心收集整理藏族歌謠,近年在收集整理城市里的搶劫案、殺人案、強奸案,編黃色小冊子掙錢。”

鐘旭說:“跟國外的呢?美國、日本、法國?”

盡管喝了很多酒,但汪文一聽“法國”兩個宇腦中一下清醒了許多。“沒有。我是窮教師,打國內長途還差不多,越洋電話就舍不得了。”

面對鐘旭深不可測的微笑,汪文回憶起那個“法國之夢”。夢中的主人公除了汪文自己外,還有一個充滿生氣的名字:蘋。蘋是西湖邊長大的姑娘,天生聰慧。汪文是怎樣跟蘋相識的他已經回憶不起了,汪文只記得他們之間有一段真摯無比的愛情。只是美好的東西注定成不了永恒,之后,蘋碩士畢業到法國巴黎大學去讀博士,蘋要汪文第二年夏天一畢業便與她去辦結婚證,這樣,他們就可以在埃菲爾鐵塔下散步了。可是,汪文拒絕了,說不出理由,盡管他很愛她。現在呢,汪文流落到這個偏遠貧窮的省份里一所大學默默生活,而蘋呢?留法三年后于前些年回到北大,現在已是副教授。汪文知道。莫說北大的副教授,就是一個講師也比一般大學的教授要光彩得多。

汪文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一飲而盡。

酒助興起。“還記得那年春天我在未名湖的壯舉嗎?”鐘旭說:“記得,經典。”“我現在太平庸了。那時,我還是比較偉大的。”汪文對妻子惠萍說:“你想一想,手臂‘咔嚓咔嚓地劃破薄冰是什么感覺?”

惠萍對丈夫即將講述的故事已經聽過多次了,熟悉全部的細節:3月初,剛開學,“未名文學社”在未名湖邊的石船上舉行聚會,汪文站在船頭迎著凜冽的寒風大聲朗誦他的詩作,他一邊朗誦一邊把詩稿一頁一頁地扔進湖里。汪文朗誦完開始脫衣服,面對同學們目光中的鼓勵,汪文從船頭躍入了還結著冰的湖水

“那感覺太好了。天上是亮亮的太陽,水上是亮亮的冰。冰被太陽一照變得像金箔一樣。我像一艘炮艇一樣咔嚓咔嚓地前進。”

“應該成為英雄。”鐘旭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到我那里去吧,我給你下面一個分公司的經理干。干脆,你就做副總經理,怎么樣?”

汪文一下笑了,他舒適地靠在沙發上不屑地說:“就你那鳥公司嗎?”

鐘旭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輕輕喝一口后,瞇著眼看了一會汪文,慢悠悠地說:“當你對這所鳥大學失望的時候你就會到我那個鳥公司去的。”

3

迫在眉睫的事情是:要預先把增補的碩士導師和選定的博士導師的名單自己先擬定出來,這樣,不管是對付岳施,還是對付學校里的上上下下,以及教育廳,自己就不會處在一個被動的位置。不打無準備之仗嘛,未雨綢繆嘛。宮中仁在屋子的中央踱了幾步,便把下午工作主題確定了下來。

宮中仁馬上開始行動。他首先走到外間對秘書吩咐:“三個小時內不要打擾我。”他說完退進屋,輕輕關了門,走過去又慢慢拉上窗簾,屋里一下暗了,也沉靜了。他開了臺燈,坐下來,開了電腦。

盡管隔著窗簾和玻璃,但窗外還是傳來大學生們朗朗的說笑聲。此刻,宮中仁非常討厭那些少男少女們無憂無慮的聲音。

門外突然響起一個文雅而又堅定的叩門聲。宮中仁也沒想什么,條件反射一樣站起來走過去開了門。是吳斯清。

“是你。”宮中仁很泄氣,但無可奈何。

“很抱歉。不過,你應該想到是我。”宮中仁還站在門邊,但吳斯清卻已走進屋里了,他一下坐到沙發上并且架上了腿。“你不是給秘書下過禁令了嗎?能夠沖破你的禁令叩響你門的,在這所大學里難道還有第二人嗎?”

宮中仁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他沒有發作。其實,在宮中仁的記憶中根本就沒有發作的記錄。他有時總結自己:就是因為自己不發作,就是因為自己的涵養,自己才一步一步地走到這個位子上來的呵。宮中仁默默地關了門,走過去在自己辦公桌后的轉椅上坐下,居高臨下地看著吳斯清——他承認了這個現實,他只能這樣反抗著這個現實了。

“你有什么事?”宮中仁冷冷地問。

“為一個學生考研的事。藝術系的夏云云。”吳斯清停了一下。“這個名字你可能聽說過。”

宮中仁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學校里對他們的事早就傳開了,其實也根本用不著傳,因為他們本來就沒有避人。姓夏的那位女同學大部分時間就住在吳斯清那里,她是學油畫的,白天就在吳斯清的陽臺上支起畫架,吳斯清穿一件花花綠綠的恤襯站在她的旁邊,一邊聽屋里的音樂一邊抽煙。有時清早,姓夏的那位女同學穿一套紅色的運動服在陽臺上做操,說是做操卻有些像舞蹈,青春的風采光芒四射。宮中仁是見過那位姓夏的女同學的,她是一個高大豐腴,非常現代的女性,令人神往也令人望而卻步。她是藝術系的學生,現在卻考了中文系的研究生,雖說錄取名單還未最后敲定,雖說她的成績宮中仁也不太清楚,但宮中仁估計錄取的可能性恐怕是很小的,但是,現在吳斯清出面了,面對面地坐在這兒提出這個問題了,事情該怎樣發展當然是另外一回事了。憑著多年來積累的經驗,宮中仁知道現在最佳的辦法是什么都不說,把球踢回去,看對方打的是什么牌。

宮中仁玩弄著一支鉛筆,說:“你能否把該同學的事說具體。”

“很簡單。她想再讀幾年書,研究生。我來給她說說情,錄了她吧。”

宮中仁把鉛筆放到桌上,他決定刺一刺他。“你不怕別人說閑話嗎?我倒聽說你們之間的關系不尋常呀。”宮中仁說完這話心里就暗暗后悔,這話太沒有戰斗力了。

果然,吳斯清笑了,笑得很寬容。“我是怕別人說閑話的人嗎?”他停了一下,“我的確很喜歡這個女孩子,她的確很可愛。這個夏天我帶她去了北戴河,后又從天津乘輪船到了上海,本來是打算去香港的,但后來還是忙正事去了:上北京去給你跑增補的碩士點和首定的博士點。”

這話的信息已經夠明確了,宮中仁當然聽懂并掂量出分量領會其潛臺詞了。碩士點的增補是我給你跑來的,博士點的首定也是我給你跑來的,你是這所大學的當家人,學校有多少碩士點,特別是是否有博士點,當然,面上說是學校的榮譽,但難道說不是你這當家人的榮譽、分量和紀念碑嗎?

宮中仁終于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他最終決定還吳斯清一個人情。

“你是這所大學的教授,你應該知道,錄取一個研究生的權力并不在我的手里,而在你們教授手里。”

這話的信息也是很明確的。吳斯清當然聽懂了。

“謝謝你提醒我。”

宮中仁非常討厭吳斯清這種幽默或者說是委婉的謝意,這是一種優越感和貴族感。心里的討厭歸討厭,但他說出來的話卻不是很令人討厭的。“年前你送我的《現代音樂閑話》已經拜讀了,最近又有什么大作嗎?”

“去年我不是跑了趟歐洲嗎?忙里偷閑地寫了本隨筆《飛越大西洋》,作家出版社出版。”

“還是干點正事吧。中文系的博士點還得靠你撐著。”

吳斯清抬頭驚異地看了宮中仁一眼,因為他很少聽見宮中仁口里說出如此好聽的話。但是宮中仁卻不給吳斯清反應的機會,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吳斯清當然明白這個體態語言,的確是該告辭了,已經在這里坐了三十分鐘,再說要談的事已經談了并且解決了。吳斯清站了起來。

“如果需要我再見岳施,愿意效勞。”

這話的信息也是很明白的。宮中仁知道自己剛才的恭維現在已經有收益了。看著吳斯清出門,宮中仁對自己很滿意——跟這些人打交道,不用什么大計謀的,雕蟲小技就手到擒來了嘛。

當初收留吳斯清是不是一個錯誤?宮中仁在心里這樣問自己。二個世紀七十年代末的時候,宮中仁在這所大學里當系主任,吳斯清摘掉了“右派”的帽子,離開農場來到省城,宮中仁收留了他。1982年,他的五十年代就死了的父親的財產一下解凍了,他一下獲得了巨額財產。人一有了錢便不安分,聽說他花了五十萬元順利地跟農場娶的那個農村媳婦離了婚,從此便過上了單槍匹馬的生活。從此他的風流韻事也就不斷。最初是跟一位年輕女教師,本來人家都快結婚了,后來硬是弄得人家在這所學校里呆不下去,辭職后到深圳下海去了;進入二十一世紀,他年紀雖然大了但興趣卻更加年輕化,轉向了二十歲左右的學生。但令人奇怪的是,情場馳騁似乎并沒有影響他學術上的進步,幾乎每年都有一兩本書出版,而且影響頗大,涉及的面也越來越寬。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時候,吳斯清也搞過幾次驚險的事:女學生的家長找上門來了。已升為副校長的宮中仁都出面解決平定了。宮中仁之所以出面解決平定吳斯清的事,并不是因為吳斯清越來越成為學校的一塊牌子,而是由于他靠他父親的關系和所擁有的資產越來越成為一個通天的人物了。宮中仁現在回憶反思起來依然認為幫吳斯清渡過難關是正確的,這不,碩士點的增補和博士點的首定的確是吳斯清從北京給弄來的。

想起這事,宮中仁的眼睛便看見了桌上的那張打印紙——碩士博士導師的增補選定名單。他知道今天下午的這個主題工作是不能完成的了,他果斷地劃燃一根火柴點燃那張紙,藍色的火苗一卷就上來,他趕快扔掉。火苗隱去,黑色的紙灰精靈一樣地在地板上動來動去。

4

“你回來啦。”宮中仁剛一進屋,他的女人姚紅梅就用抹布擦著手迎了上來。

宮中仁喉嚨里含糊地應了一聲,把手中的皮包扔在門邊的沙發上。

“我已經給你燒了熱水。我這就給你盛來,你洗洗吧。”姚紅梅跟在宮中仁的身后說。

“算了,就用自來水。”宮中仁說著往洗漱間走去。副廳級干部住宅的洗漱間是很大的,十余個平方米,里面的設施一應俱全。宮中仁走進去之后依然習慣地往屋角看一眼,他當然又看見了那個景象:一只小木凳,二只小木盆,木盆是用一小塊一小塊的松樹丫木捆起來的,已經很舊了,仿佛有一層暗綠的青苔,兩口盆里都放著毛巾,都盛有一點清水。宮中仁知道,這是姚紅梅為自己準備的,只要自己坐下來,她就會提來熱水讓自己洗臉洗腳。宮中仁在自來水管下胡亂地擦了把臉,轉過身來看見姚紅梅還站在門邊看著自己,他怔一下,但馬上溫和地說:“你去忙吧。”

宮中仁溫和的話對姚紅梅無疑是一種獎賞。她似注入了新的活力,一掃懨懨神情,急切地說:“今天吃餃子,沒有放蔥的。”

姚紅梅是北方人,愛吃大蔥和蒜,吃了后滿嘴口臭,若干年前宮中仁說過一次,從此之后這個家里就再也見不到蔥和蒜了。其實宮中仁并不是不吃蔥和蒜,只是他懶得再去說明。

宮中仁剛拉開椅子在餐桌邊坐下,姚紅梅就把一盤剛出鍋的餃子端在了他面前。宮中仁看了一下餃子沒有動,他剛想站起來,姚紅梅就在他身后說:“你別動,我去拿。”姚紅梅拿來杯子和酒,她把杯子放在他面前,又打開酒瓶給他斟了一杯。宮中仁什么也沒說,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杯中的酒,過一會,一下端起來,一飲而盡。

宮中仁其實沒有什么酒量,但他在家里卻經常想喝酒。他喝酒總是這樣,讓一大杯酒烈火一樣沖進自己的身體——只有這樣,他才感到順氣和平衡,只有這樣,他才感到眼前的景物稍稍美好一些。

他們的結合,是宮中仁拿自己的命運作的一場賭博。1971年,宮中仁從這所大學畢業了,由于他是黨員學生,他留校了。二十二歲的宮中仁風華正茂,又紅又專,是一個精悍的小伙子,美好的前程就如同一條寬闊的金光大道鋪在他面前。這時,命運“垂青”了他。從省委下來的到這所大學來領導‘文化大革命的‘革委會”主任把他叫了去,這主任是東北人,“三八”式南下干部,高大魁梧,性格豪爽,過去,在年輕的宮中仁的想象中,他就是老一輩革命者的象征。這次,他把宮中仁叫去可不是談革命,他開門見山聲如洪鐘地說:“小伙子,該成家了,你看我那三閨女怎么樣?哪天我有空了讓你們見見面。”

一個月后他們便結婚了。年后宮中仁提為系副主任。副處級。

可是,他們的婚姻的確是沒有愛情的。宮中仁第一次見到姚紅梅時,她穿一件臃腫的紅棉襖,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一直垂到肥碩的屁股后,她沒有讀過書,幾乎不識字,因此,一開口有一股濃烈的大蔥和蒜味,而且,她說的那個“俺”也讓宮中仁萬分沮喪而又無可奈何。

可憐的宮中仁在金光大道上走著,頭上是朝霞滿天,可腳下卻是臭氣烘烘的淤泥。

宮中仁基本不跟她同床,他實在忍受不了那大蔥和蒜味中的喘息。慶幸的是,他不擔心她到她老子那兒去告發,其實她根本也沒想過去告發,她老子偶爾光臨他們這小家,她也只躲在廚房里忙這忙那,她老子對宮中仁說:“怎么樣,找婆娘就要找我三閨女這樣的婆娘。”只是,生命的本能在黑暗中總要呻吟。宮中仁只好熄了燈,把頭盡可能地擰向一邊,滿懷著既看不起她又看不起自己的沮喪之情去解決那事兒。有耕耘就有收獲,結婚的十多年后他們的兒子終于誕生了,取名為宮輝。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姚紅梅的老子得了癌癥,他雖得了癌癥腦子卻異常清醒,迅速地叫手下人給宮中仁去掉了那個“副字,使宮中仁成為了正處級。臨終時,他把宮中仁叫到床前說:“我對得住你,我死后也會對得住你的,你可要讓我三閨女有好曰子過呵。”他沒說假話,他死后也是對得住宮中仁的。他雖然死了,但是他的戰友和部下還在,這樣,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年進四十的宮中仁當上副校長,副廳級。

他們婚姻的產物宮輝一天天長大,長得像他的外公,高大魁梧,可是,跟他的外表不相稱的是,他卻是個沉默的人。在宮中仁的記憶中,兒子似乎從小就沒有歡笑過,不管是對自己或者是對他母親,他的眼神從來就是郁郁寡歡的。前年,他到云南上大學去了,寒假沒有回家過年,去年,暑假也沒有回來。去年秋天的時候,那學校給宮中仁來了個電話,宮中仁去了,知道了兒子已不在大學里,而是在戒毒所里。

宮中仁在戒毒所里見到了兒子,他幾乎不能肯定這是他的兒子——昔曰高大魁梧的兒子現在皮包骨頭蜷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里。

“宮輝,宮輝,你怎么這樣了”

兒子轉過頭來,一雙眼仁自得嚇人。

“爸爸,我現在……很好,我們那個家……不好。”

兒子呵,你是一個代價。

去年冬天,宮輝在昆明告別了灰暗的人生。

然而這—切,作為母親的姚紅梅是不知道的,宮中仁對她說:“兒子在讀大學嘛,忙。”在一個個下雨的黃昏,在一個個落雪的冬夜,姚紅梅對兒子思念不已,逢到宮中仁坐在旁邊,并且心情好的時候,她會一個人長久地嘮叨:“輝兒最愛吃餃子了,他回來我天天給他包餃子……”這時,宮中仁總是拿過他的公文包取出文件來看,他只有在文件中才能尋求到解脫。

宮中仁又給自己斟滿一杯,一口喝盡,一股辣辣的暗流涌進他的身體使他止不住一陣抽搐。別人喝酒后身上都發熱,他卻發冷。夠了。他推開杯子,決定不喝了。

兩杯酒下肚后眼前便有些朦朧了,他張望了一下,轉身看見姚紅梅坐在自己身后的一張木凳上,眼光癡癡地落在前面,不知是在看自己的背還是在看色彩繽紛的電視廣告。她也不容易呵,又黑又粗的辮子早就沒了,盡管坐著,手里卻還拿著一張抹布。

“你吃了嗎?”宮中仁問。

“沒吃……噢,吃了吃了。”她一驚,語無倫次。宮中仁站起來,罕見地拍了一下她的肩,溫和地說:“你也去煮一盤餃子吃嘛。我有事,要出去一下。”宮中仁拿起電話。“車庫嗎餓是宮中仁,把車開過來。”

學校的車庫里停著一輛“奧迪V6",但是宮中仁從來沒有用過一次,因為那是校長岳施的車,盡管岳施從來沒有說過那是他的車。宮中仁堅持用那輛有些寒酸的桑塔納。此刻,桑塔納行進在公園深處的林蔭小道上,宮中仁搖下車窗,讓新鮮的晚風吹拂著自己,他希望自己頭腦十分清醒地去面對岳施。雖然已是3月末,但坐在車里感覺那風還是有些凜冽,不一會,宮中仁的確感到已經從那個沉悶的家里解脫出來了。

桑塔納停在一棟小樓的前面。

這些小樓有十幾棟,連成一片,每一棟都不高大,也不醒目,—樓一底的二層樓甚至顯得十分低矮。若干的歲月流逝了,這些小樓的墻面已變得十分灰暗,就連墻壁上攀附著的長藤上的葉片也不是青綠的,而是厚重的墨綠。但是宮中仁知道在這普通的外表里面,一切卻是十分特別的,首先是墻特別厚,如同那些俄式建筑,再次是每一個房間都特別大,這可能是由于這小樓當年是那些大人物們的行宮,而那些大人物們都普遍喜歡打乒乓球的緣故。

宮中仁按響門鈴后,過一會一個六十來歲的很精神的婦女來為他開了門。宮中仁知道,她是岳施的夫人當年結婚時帶過來的傭人,幾十年過去了,她還忠實地侍候在主人的身旁。盡管只是個傭人.但是,宮中仁的態度還是很尊重的。“您好。施老在家嗎?”“在的。請跟我來。”老傭人的聲音非常清晰。字和字之間沒有任何粘連。她關了門,又急忙走上前去為客人帶路,進了樓,穿過第一個房間之后她又推開一扇門,然后退一步垂立一旁,“您請進。”

宮中仁走進去,不出意料地一眼就看見了岳施的夫人。她雖說年近七旬,但耳聰目明,臉龐上白皙的皮膚雖說失卻了彈性,但依然有一種光澤。她出生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這座城市的一個名門望族,從小進的是教會學校,因此,不管怎么的逝水流年,高雅的本質還是從她的一言一行中表露出來。此刻,她坐在一把雕花的圈椅上在看一本發黃的線裝書。

“您好,師母。我很久沒有來拜望您了。”

“哦,是中仁。先生在家的。”

她放下書,站了起來。她是個明智的老婦人,她非常清楚宮中仁來并不是拜望她。她走在前面為宮中仁帶路,穿過了一條拐了兩個彎的走道,她輕輕推開一扇厚重的木門,然后退一步站著,對宮中仁說:“您請進。”

岳施的家里一切都有一種品質,一種程序。就像這會兒宮中仁去見他一樣——這使得宮中仁想起自己的家,想起自己那個低眉順眼的可憐的女人。宮中仁想,一個人的高貴和低賤是命,這命不是“革”一次就可以革掉的。

宮中仁一走進房間就看見岳施黑色的背和白色的頭。他背對著門在專注地敲擊著電腦的鍵盤,落地燈的燈光瀉下來,使他頭上那稀疏的幾根白發越發顯得銀白,白得發亮。岳施這樣一個人用電腦,給人一種非常和諧和非常不和諧的感覺。宮中仁躡手躡腳地走進去,他沒有喊他,徑直坐到墻邊的一把沙發上。

此刻,岳施的思想似乎很激昂,很順暢,他手指飛快地去打著鍵盤,熒光屏上的宇一排一排向上升躍。一直過了很長時間,他終于停下來,宮中仁馬上發出聲音。

“岳老,您好。我又來打擾您了。”

“哦,是中仁。抱歉了,你等了多長時間?”岳施的身子輕輕一用力,轉椅就使他轉過身來。“時間就是生命,浪費別人的時間就是浪費別人的生命。你今后不用客氣,喊我便是。”

宮中仁微微地笑了,他心里一陣輕松,因為他從岳施的神情和語言感覺到他心情很好。這個時候,給他談學校里的事,他會答應得爽快一些的。

宮中仁沒有扯閑話,他打開皮包,從望面拿出兩張紙,站起身來雙手遞給岳施。“前段的幾個工作都按您的指示順利地辦了。下一步有這樣幾項工作,我初步擬了個意見,您請過目。”

岳施接過那兩張紙,把轉椅轉了個角度,開始專注地閱讀起來。

宮中仁坐在沙發里,只能看見岳施的半邊臉和一只手,那臉和手都很瘦,很蒼白,沒有一點血色:仿佛是一具僵尸。

但是,他不是僵尸,他還活著,況且,宮中仁想,他即便是死了也不會成為僵尸的,因為他還會被人們頻頻提起,他現在說的話在今后還會余音裊裊。岳施在這個省的文化教育界是個特別的人物,說他特別其實原因也很簡單,三十年代末的時候,岳施只是個少年,他寫了兩篇習作,被魯迅先生看了,魯迅先生可能說了幾句“小子可造”諸如此類的夸獎話。這便是八字真傳,無故絕招了。想一想吧,他寫幾篇回憶性的文章,比如《魯迅先生對我的指教》、《懷念恩師魯迅先生》,這會給他帶來什么?多了,多了,一輩子都享用不完。

“好。很好。”岳施轉過身,把那兩張紙放在桌上。

宮中仁一下提起精神,他知道,下面的話一般來說是最重要的了。

“博士生導師的選定和碩士生導師的增補,這很重要,要多聽聽大家的意見,要多重視一下年輕人,不要忙嘛,慢慢來。”

岳施很原則地說了幾句,他畢竟不常到學校去說不出什么具體的人來。

盡管如此,宮中仁還是不想他多指示,他趕快用一個讓他高興的話題轉移開他的思路。

“岳老,下一步還有一個工作恐怕得需要您配合一下。”宮中仁裝做躊躇一下,接著說:“您畢竟年紀大了。我打算成立個班子,收集整理一下您的資料,為今后寫您的傳記做些前期工作。”

“哦。還是算了吧,有什么意思呢?”話雖這么說,但岳施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了罕見的笑意。

“學校現在有批年輕教師,我打算成立的這個班子以他們為主,他們的工作能力是很強的。”

“年輕教師?好,我是很久沒接觸他們了,你可以帶他們來坐坐。”

宮中仁聽懂了岳施的話。他覺得應該告辭了,于是站起來。岳施也轉過身去,在那份計劃上飛快地簽下了他的名字又遞給宮中仁。宮中仁接過來,他暗暗地想:今天晚上的任務完成了。

5

金筑酒店的門口,鐘旭剛把車停穩,兩個侍者就殷勤地迎上來要為他打開車門,鐘旭揮了揮手,他們掃興地退下。鐘旭確實沒有立即下車的意思,他從一個質地很好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的信封,轉過身遞給坐在旁邊的孟維,說:“我差點忘了,這是你的報酬。”

孟維打開信封,見里面是一疊鈔票,她納悶地抬起頭來看看鐘旭,說:“什么意思?”

鐘旭說:“這是一個市場經濟的時代。沒有其它什么意思,僅僅只是你的勞動報酬,屬于正當收入。當然,如果你能抽空去上一點個人所得稅的話,政府將會很高興并對你充滿感謝。”

鐘旭說這話時盡管臉上充滿了明朗的笑意,但孟維卻依然十分糊涂,一頭霧水。

鐘旭接著說:“你給我們公司的那四個字:‘正點出擊,我們將大量使用,并且我肯定它將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因此,本公司決定付你的稿酬是:每宇一千元。”

孟維明白了。若干天前,孟維到汪文那兒去,鐘旭正求汪文為他即將成立的廣告公司想個名稱,他要求適應大眾,過目不忘,要新潮一些,生猛一些,火爆一些,孟維也開動腦筋,于是想了這么個名字:正點出擊。

“雖然這稿酬已經跟一部中篇小說的稿酬差不多了,雖然我拿這稿酬不說是理所當然但至少也是師出有名,但我還是只能謝謝你的美意。”

明白過來后,孟維一邊說著一邊把那信封遞回給鐘旭。

鐘旭說:“套用一個時髦的詞吧,這是你的‘知識產權,你并不是不勞而獲。”

孟維沒有說什么,她低下頭去解安全帶。她已經有些不高興了。

鐘旭趕緊說:“你現在不要這報酬是不是一種‘版權所有的意思?若干年后,我這廣告公司資產將達幾百萬,上千萬——這的確會迅速成為現實,我估計它會占領省內廣告市場的百分之五個。那時,你再抽走你‘正點出擊這幾個宇,跟我算‘無形資產,我就慘了。”

孟維一下笑了。“你這是革命的樂觀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不過,我還是希望看到那一天。”

“到了那一天我也不怕你,我可以任命你任‘正點出擊廣告公司的經理。”

他們一起笑了。跨出車,步人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他們進了電梯。在狹小的電梯空間里,孟維嗅到鐘旭的氣味,那是一種皮革和煙草的混合氣味,令人有些眩暈。在呼呼上升的電梯中孟維有種奇異的感覺:靈魂在逃離軀體呼呼下墜,越來越遠。

當他們在十八層的旋轉餐廳里坐下時,鳥瞰著的是一座已沉浸在雨霧中的燈火朦朧的城市。視野的正前方是延安路,順著那條路那些建筑和道路蜘蛛網一樣輻射開去,商場、飯店、劇院、公寓、廣場、塑像、體育館、噴水池此刻都看不清晰,看得見的只是天河一樣的路燈,中間有些燈光密密匝匝地形成一個大漩渦,那是一些要道口上環形的人行天橋。巨幅的玻璃外茫茫的夜空下。熟悉的這座城市感覺非常遙遠。孟維想:我是怎么到這里來的呢?———坐在這兒就像上帝端坐云端俯視著蕓蕓眾生賴以生存的那些巢穴。

菜很少,卻十分精致,螃蟹、基圍蝦、優質的小牛肉、幾樣時鮮蔬菜。當然還有一瓶上等的葡萄酒。

給兩只酒杯斟滿酒后,鐘旭用一種很紳士的語調優雅地說:“謝謝您的光臨,非常榮幸。請。”

孟維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沒有想到竟喝了一大口。一股火熱的液體注入身體后迅速彌漫,緊接著,一股火熱的暗流涌上來。盂維感到自己的臉一下就燙了。

“這地方吃飯價錢一定很貴吧。”孟維說完這話立即就后悔了。因為這是一句很愚蠢的話,她干脆很誠實地說:“我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吃飯。”

一切都在鐘旭的眼里。鐘旭說:“你的第一句話我這樣回答你:烹調是藝術,我們現在是在享受藝術,而享受藝術時談錢是格格不入的。要知道,優質烹調的最大敵人就是節約,如果要享受一頓美餐,根本就不能考慮錢的問題。你的第二句話我這樣回答你:你第一次來這種地方進餐,該遺憾的不是你,而是我們的政府。想一想吧,要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能隨便地理直氣壯地來這種地方進餐,那將節約他們多少時間創造多大的生產力?那樣,中華民族就遠離‘最危險的時刻了。”

“盡管是謬論,但很悅耳。”孟維說。

鐘旭一下笑了。“的確是謬論。作為大洋集團的總經理,第一,我確實關注錢,第二,我本質應該還是知識分子。”孟維對他的注解不感興趣,她看見遠處一棟高樓上用霓虹燈制作的“大洋集團”幾個大字在熠熠閃光,如夜的眼睛。她說:“你麾下的大洋集團不是已有很多公司了嗎?為什么還想到要拓展廣告呢?你真有那么大的把握?”

“一個小雪球從山頂滾下來有一種慣性,至于它要滾到多大理論上是無窮大的,這取決于這山的高度。至于談到把握,”鐘旭自己啜了一口酒,“我現在考慮的是在多長時間內這個雪球滾到多大。”

“自信是男子的一種魅力,也是男子的一種誤區。不能因為大洋集團過去辦的公司都成功,就推導出即將辦的廣告公司就一定成功這個結論吧。”

“是的,基本上可以推導出這個結論。”鐘旭指了指遠處“大洋集團”那幾個閃閃發光的大字,“這里的關鍵是,大洋集團在這座城市已經是一個著名品牌。”

孟維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著鐘旭。

“你盡管有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學位,而且是跨越文理學科的,不能說你沒有知識,但是你的知識應該說只是一種狹義的知識,作為一個優秀的而不是純粹的知識分子應該具備的是一種廣義的知識,所謂廣義的知識是學歷和閱歷,學識和見識相加。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鐘旭取出一盒香煙,禮貌地問孟維:“可以嗎?”孟維點了一下頭,鐘旭抽出一支煙點上,繼續說:“的確是這樣,我認為‘正點出擊廣告公司會成功確實是依賴于‘大洋集團這牌子。我給你這樣講這個推導過程:比如兩條領帶吧,它們在質地、款式、花色上相差不大,使用價值當然也沒有區別,但價格上的差別竟可以高達數十倍甚至上百倍,為什么?這里的問題在于品牌。一條領帶是名牌,一條領帶不是名牌,這就是價格畸形差異的根據。深層的問題是,正當今大多數商家和消費者看來,這種現象已經合情合理天經地義了。品牌不再是一個簡單的商標,或者是一介簡單的公司商號,品牌是一個巨大的無形資產,它常常比相關的有形資產更為重要。而‘大洋集團確實是一個著名的品牌。如果說品牌在市場勝出之初,還需要產品在質地、款式、功能等方面的優越因素,賺的是老實錢,而在品牌確立之后,品牌自身就有了地位的價值,有了自我再生自我繁殖的魔法,就如同掙脫了大地引力的飛行,重荷和壓力驟然減輕,奇妙之境隨之展現。”鐘旭動作很舒展地抖了一下煙灰,“‘正點出擊是在‘大洋集團這面大旗之下的,加上我們雄厚的資金注入,它便可以迅速成為廣告界的一塊品牌。品牌可以成為一種時尚,一種符號,一種消費慣性,一種顧客得以滿足的心理感覺。”

孟維說:“這便是‘馬太效應了。”

鐘旭激昂的臉一下僵住,但他一下笑了,誠實地說:“請教一下,什么是‘馬太效應?”“《馬太福音》里有這樣兩句話:‘越有的越要給予,越沒有的越要剝奪。”

“對。很對。俗一些說就是:越有錢的越有錢,越沒有錢的越沒有錢。你說的這‘馬太效應也充分說明了品牌是現代人類經濟生活中新的王權和霸業。”鐘旭一下笑了。“因為‘大洋集團是品牌,所以‘正點出擊也會成為品牌。品牌,懂了嗎?”

“懂了。”孟維也笑了,她指一下鐘旭手上戴的表,說:“這就像有些人買一塊‘勞力士已不僅僅是為了計時,更重要的是,他們獲得了氣度和身份,還有文化潮流的參與感與接納感——這種文化潮流可以網結著高樓大廈、郊區周末、信用金卡、奔馳轎車和這精致晚餐等等迷人景象。”

鐘旭一下笑出了聲。“如果我花五元錢在街頭地攤上買一塊電子表戴著,再在街邊小店請我的客戶蹲著吃一碗米粉,那客戶會把幾十上百萬的資金預付到我的賬上嗎?你看‘新聞聯播里開亞太經濟年會的那些金融寡頭,他們有穿著牛仔褲騎著自行車去的嗎?”

“你即便是在講述一個真理,可依然讓人感到你是在散發一個謬論。”

“這也是一種包裝嘛。小小的一個產品都需要不遺余力地包裝,況且我這‘大洋集團的當家人呢。包裝是一種潮流,這就像街上的行人都拿著一個手機,他們真有那么多業務需要日理萬機嗎?這就像一本哲學名刊,都是用來閱讀的嗎?那些高雅之士把它買來擱在茶幾或餐桌顯眼之處,可并不打算讀一頁。還有,去過一些著名的風景區吧,有些游客千辛萬苦趕到那里,到頭來只是在那里玩麻將,他們并不在乎這里的風景怎么樣,他們只在乎這里的風景很著名,是應該來消受的地方。而他們已經來了,事情就完了。”

鐘旭說完了,孟維卻沒有接上話。面對鐘旭的滔滔不絕,孟維確實有些感到自己過去學的知識僅僅只是一些狹義的知識。

“我們只進行智力的展示,太辜負這些美酒和螃蟹。”鐘旭說著往孟維面前的碟子里布了一只滿腹皆黃的大螃蟹。

鐘旭對孟維舉起杯子。孟維小小地啜了

孟維說:“你很健談。”

透過巨幅玻璃,看見外面的雨已經停了,城市的上空是一片紅映映的霧靄,茫茫的夜也不是黑漆漆的,而是一種悠遠的藍色,令人神往。鐘旭收回目光,注視著對面的孟維,一陣心旌飄蕩彌散開來,他旋即抑制住血液的加速流淌。

鐘旭說:“一個男子在一位有魅力的女性面前總是很健談的。這盡管可笑,卻很正常。”

孟維可能確實沒有什么酒量,秀婉的臉龐已經酡紅,星眸閃爍。

宮中仁的電話一直打到了吳斯清的家里。一般說來,宮中仁是不會用電話直接去找一個下屬的,他總是吩咐秘書去聯系,但是對吳斯清不能那樣,那樣他會覺得是一種召喚。親自用電話就親切多了,隨便多了,距離近多了。

那時是早晨,吳斯清已經醒了,正靠在床上抽第一支香煙。他的身邊睡著夏云云小姐,她還在夢鄉。電話鈴驚擾了她,她翻了一個身,露著渾圓的肩頭,一只腳調皮地壓在吳斯清的身上,她的頭發烏黑,披散著,她的嘴唇微微地張開,那嘴唇是鮮嫩而飽滿的。吳斯清看著她的樣子著實有些心痛了,他沒有想到在今天自己還有著這樣一位姑娘,還有著這樣一份愛情。煙霧中,吳斯清覺得身邊的這個美人真是一個寶貝。“我是宮中仁。關于碩士點的增補和博士點的確定,五分鐘前我收到國家教育部的一個批文,我想我首先告訴的應該是您。您能撥冗來看一看嗎?”

宮中仁的聲音是自尊的,但對對方更是尊重的。當然,國家教育部的批文不是五分鐘前收到的,它已經在宮中仁的辦公室里放了三天。

“我不會‘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我馬上就來。”

吳斯清也給了對方一個極大的尊重和滿足。

雖然說是“天子呼來”,但吳斯清還是十分從容,他首先去淋浴,然后穿著睡衣去煮了牛奶、煎了雞蛋、取了面包,他吃了喝了,也把夏云云小姐的那一份給她放在了床頭,然后換了衣服,吻了吻她的臉,在她的耳邊說:“牛奶要喝了,不準悄悄倒了,聽見了嗎?”夏云云小姐在睡夢中“嗯”了一聲。

在等待吳斯清教授到來的時候,宮中仁的心情是煩躁的。他干脆站起來關了窗簾,在房間里踱起步來。他踱步時通常都是要關上窗簾的,盡管他的辦公室設在五樓,窗外只是遼闊的藍天。

這間辦公室不算大,三十來個平方米,門對面是一墻書柜,是那種老式的俄式書柜,書柜的前面是一張碩大的寫字臺,也是那種老式的俄式寫字臺。不管是書柜還是寫字臺都很有些年月了,它們的顏色是黑黃的,有些地方的漆面已經剝落,不過卻顯出了堅實的櫸木紋質……不管怎樣說,這里的景物透出一種古老和陳舊。

這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嗎?宮中仁久久地凝視著這些東西。

當然,如果在書柜的前面寫字臺的后面豎一桿鮮紅的國旗,那一切就化腐朽為神奇了。古老和陳舊的景物將會顯得莊嚴,將會有一種沉默的巨大力量。

可是,宮中仁想,自己是副職,副職是不該享用五星紅旗的。

要想五星紅旗在這里飄揚起來,必須要當正職。

要想獲得五星紅旗,這會兒就必須把吳斯清請來,要給他足夠的尊重,還有汪文、孟維那幫小年輕人,也要給他們一點甜頭,他們想要的甜頭不就是一個職稱嗎?哼,也就是個職稱,職稱的背后能有一面五星紅旗嗎?這幫迂夫子,真是臭老九啊。上帝端坐云端給蕓蕓眾生灑幾滴甘露,他們就會歡呼,就會頂禮。

宮中仁想,自己的人生真的是太幸運了,也真的是太不幸運了。五十歲的人了,擁有些什么呢?吳斯清擁有幾部著作,擁有花不完的錢,還擁有那位年輕性感的女學生;汪文和孟維他們擁有青春和夢想;就是岳施那位老古董吧,不消說他擁有五星紅旗,他還擁有那棟當年是行宮的別墅和那個老式的跟了他一輩子的女仆啊,據說他的女仆是從來不用自來水燒開了灌在溫瓶里給他泡茶的,她總是用一個沙罐到遠處的山泉里去盛水來,一小壺一小壺地燒……可我有些什么呢?家里有猥瑣膽小整天都戰戰兢兢的姚紅梅,她年輕時屁股肥碩,她現在屁股依然肥碩:遠方的云南有在戒毒所里的兒子,他生下來時眼眸就是憂郁的,他知道他不該到這個世界來,因此他離開了這個世界。

宮中仁想哭。他仰躺在座椅上,但脖子還是很艱難地向右邊擰過去,右邊的空地上是空空蕩蕩的,什么時候這里才會升起一桿五星紅旗呢?

7

城郊的這個高爾夫球場,是這座城市的成功人士們周末光顧的地方。鐘旭和孟維已經玩了四個小時,他們的球藝都太業余,但是他們不沮喪,他們揮舞著球桿把那球在綠茵茵的草地上打過來打過去,他們歡笑著,似乎回到了童年。此刻,他們累了,他們都拿著一罐飲料喝。在他們的對面是這個高爾夫球場的購物中心。購物中心不很大,但琳瑯滿目,前面的一排是珠寶玉器,后面的二、三排是時裝,精制的品牌箱重重疊疊,“卡蒂蒙羅、“大西洋”、“莉達菲”,都是法國或意大利的名牌。購物中心里沒有買主,但這并不影響服務小姐們的熱情,她們依舊穿著鮮紅的旗袍,雙手交叉地放在胸前,面帶可掬的微笑注視著前方。

孟維說:“我覺得這里的商家不夠精明。來這里的人都是來玩的,有誰會到這里來購物呢?”

鐘旭寬容地微笑了。

“你是說他們很愚蠢嗎?恰恰相反,他們很聰明,他們是十分精明老辣的商人。”

孟維不解地看著鐘旭。她說:“商業的目的是追求利潤,而利潤是需要一定的銷售來達到的。”

“你的話很對。但是你的話只適合于一般的商業,而這里的商業不是一般的商業。”鐘旭停了停,說:“我告訴你他們這里的商業秘密吧。來這里的人都是有錢人,是吧?社會上有一批吃青春飯的小姐,是吧?有錢人帶著小姐到這里來玩,而小姐卻帶著有錢人來這里購物。小姐們購物后并不都自己穿戴,幾天后她們又把東西送回這里,三七開或五五開。因此,這里的商業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銷售,嚴格地說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買和賣。他們基本不用進貨,他們可以用一件商品數次獲取利潤。”

孟維一下明白了。她有些不自然。

“這也算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一種獨特的商業景觀吧。我或許不應該告訴你這些。”

孟維說:“剛才我還想進去看一看的,叫你這么一說我都不敢了。”

“你只管進去逛,沒有人會誤以為你是那種吃青春飯的小姐的,吃青春飯的小姐沒有你這種氣質,再說,里面確實值得逛一逛,它們都是絕對真正的世界級名牌。”

孟維一下笑了。她說:“那我進去逛一逛?”

孟維站起身去了。她走到那購物中心的門口猶豫了一下,回頭對鐘旭笑了笑。

鐘旭想:女人畢竟是女人,不管她是否畢業于北大清華,不管她是否是教授講師,她們都喜歡美麗的服飾和甜蜜的恭維。鐘旭看著遠去的孟維心里想:這么聰明可愛的人兒來到自己身邊,是上帝給自己的一份禮物和一份責任。一瞬間,看著孟維的背影,鐘旭的心痛了一下。

鐘旭揮手招來一位服務小姐。“跟上那位小姐,她看上的東西等她離開后,都送到十六號木木屋去。”

過不了一會,孟維就出來了。她說:“不過如此。也沒什么可看的。”

鐘旭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他們一起去進了晚餐。孟維點的萊,都是幾樣家常菜,他們吃得很香。他們沒有喝酒。

吃完飯,他們一起向所訂的十六號木木屋走去。這時候已是黃昏,暮色已從四面八方漫卷而來,整個高爾夫球場煙霧靄靄的,青草地上有他們的影子,影子是迤邐修長的。

孟維有點心跳,她想說什么但什么也沒說出來。接受鐘旭的邀請來這里度假時,她沒有多想什么就答應了。答應了又才想到這不比答應與他共進一次晚餐,因此,她有些徘徊,有些猶豫,有些憂慮。意識的深處是一種半清醒半睡眠的狀態。但是,她還是坐著鐘旭的奔馳來了。

木木屋是真正的木木屋,全部用原木搭建,兩小間,中間是個共用的淋浴間。

走進去鐘旭就看見小桌上放著幾個精制的包裝袋,他說:“這是你剛才看中的服裝。”

孟維那時的表情是復雜的:開始是驚喜,快步地走過去拿出那些服裝看了看后又放下,她轉過身來時臉上是嚴肅的,但那嚴肅不夠純粹,那是一種喜悅和幸福中的嚴肅。

“你應該征求我的意見。”孟維說。

“像你這種氣質的女性,我如果征求你的意見那這些東西就不會到這兒來了。不過,這會兒我確實感到有些冒昧,請你原諒。”鐘旭說這話時是很真誠的。

孟維沒有再說什么。她站了一下還是淋浴去了,嘩嘩的水聲很響。在水聲中鐘旭有些心跳。

過一會,孟維從浴室出來了,穿戴整齊。可此時的整齊與平常的整齊是不一樣的:洗完澡后皮膚清潔紅潤,濕漉漉的頭發,微微敞開的衣領,另外還有腳上的拖鞋……

木木屋在高爾夫球場的邊上,這樣的時刻是異乎尋常的寂靜和隱秘,窗外的樹林發出沙沙的響聲,給人一種在密林深處的感覺。

鐘旭把手伸向了孟維。

孟維也不由自主地偎了過去。

鐘旭一下摟住了孟維,他們用一個顫栗的、投入的吻開始了今晚的故事。這是他們的初吻,帶著純情,帶著夏天的激動,帶著蒙昧的狀態,帶著一種決心,帶著一種懸念和一種矛盾,帶著一種遠離塵囂的野性,帶著大自然的一種空曠和粗獷,帶著一種女性的啟蒙和一個女人的全部善良和溫情。——對孟維來說,這是一個完全放松下來的吻,這是一個身體酥軟的吻,這是一個麻木的不知所以然的吻,這是一個身不由己的混沌初開的吻,這是一個準備品嘗禁果序曲式的吻,這個吻使孟維處在一種昏昏沉沉的云山霧罩的狀態,成熟了一種氣氛和一種心理。——對鐘旭來說,這個吻一開始他就覺得自己純潔起來了,這是一個逐步體現到自己成熟力量的吻,這是一個越來越有占有欲的吻,這是一個天空俯向大地統治整個大地的吻,這個吻使鐘旭感到自己很孱弱也很強大。

因此,他們的這個吻是長久、專注、融洽、濕潤和全部身心都投入的。鐘旭熱烘烘的男人的生命氣息全部投入,孟維那青春的女人的氣息全部洋溢和奉獻。

他們做愛了。

孟維像海水一樣顛簸起來了,鐘旭像海水中的礁石一樣堅強起來了。

他們在這個美麗的高爾夫球場的木木屋里住了三天。

這里遠離城市的喧囂,四周是寂靜和漆黑的,他們在木木屋柔和的燈光里感覺如同置身于汪洋中的一座孤島上,這里有著潮濕的泥土的氣息,他們在簡陋的床褥上,他們在粗糙的原木上,半撒歡、半控制地做愛。

鐘旭一次次地緊緊地擁抱著孟維,在擁抱中他覺出了對方身體的苗條、結實、柔韌、青春飽滿、生意盎然,覺出了女性生命的氣息進發出來和洋溢出來,像一朵鮮花在明媚的陽光和無聲和細雨中慢慢綻開。

愛了,累了,他們無憂無慮地睡著了。

離開了高爾夫球場的木木屋后,他們又回到了城市,鐘旭去了公司,孟維回了學校,之后的幾天他們都沒有聯系。幾天后,鐘旭去找孟維了。

鐘旭是在一個下著大雨的傍晚去找孟維的,他下了車跑向樓道的那段路不長,但雨還是把他淋濕了。他有些沮喪,但看見孟維的窗戶透出柔和燈光后,他陰霾的心情一掃而光。他稍一躊躇便叩響了門。

他們一下又處在一個空間里了。其實剛才孟維也沒有干什么,雖說是坐在桌前,但她只是在一張白紙上胡涂亂抹。鐘旭一下出現在她的面前,就像今天陰沉了一個下午的天空,終于一顆巨大的雨點響亮地擊濺在玻璃上。幾天沒有見面了,此時他們都有一種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尷尬。鐘旭從兜里掏出香煙,剛要點上但又熄了火機,重又把香煙放回兜里。

“你這幾天在干什么呢?”孟維無話找話地說,她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并且她也覺得自己這句話不夠聰明,好像是在怪罪和責問他為什么不來找自己十以的。

“這幾天一直在思考一個重大問題。”鐘旭一開始說話就找到感覺,他接著說:“我作出了一個重大決策。”

“又要成立一個什么子公司嗎?”孟維說。

“不。”鐘旭一下站起來,他俯視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孟維,心里一下溫暖了,一下柔軟了,也一下堅強了。他從西裝的內袋里掏出一個精制的紅色小盒,打開,遞到孟維的面前。“我想把這個東西送給你。”

孟維看到小盒里是一枚鉆戒,色澤清澈,光彩奪目。

孟維一下顫抖了。在那木木屋里她沒有想到未來,其實,是她不敢想到來來,她不知道是否有未來。而這時,鐘旭就站在自己面前,她抬頭看著他,她覺得他的眼睛也猶如鉆石一樣晶瑩明亮。

“孟維,我愛你。我在向你求婚。”

鐘旭的聲音沒有一點浪漫和詩情畫意,但卻十分莊重。

孟維看著鐘旭,她沒有說話,其實她也不知道說什么,她的思維進入了一個失重的空間。

鐘旭把她的一只手拉過來,把那鉆戒拿出來輕輕地戴在了她的中指上。

孟維看著手上的鉆戒,喃喃地說了一句沒有意義的話:“它好亮。”

這句沒有意義的話顯示了一個女人全部的溫柔,它是一個肯定,它是一個答復。

在窗外瀝瀝的雨聲中,在柔和的燈光下,鐘旭張開手臂擁抱了孟維……

清晨,鐘旭要走了。鐘旭剛走下單身女教師宿舍,剛嗅到早晨清冽的空氣,手機就響了——“鐘旭,今年‘五四是北大一百周年校慶,你能放下商務陪我回母校嗎?”

因為鐘旭的奔馳太扎眼,所以孟維一般是不愿他把自己送進校園里來的,鐘旭也知趣。這一天,隔校門還有一段距離鐘旭就停了車。“就這里吧。”

孟維跨出車,剛走進校門就碰見吳斯清。

“您好。吳教授。”孟維說。

“我剛才看見你從奔馳車里出來,整個姿勢都很得體,不夠得體的是那位年輕人,他應該先跨出車為你打開車門。”吳斯清依然是那么自信和樂觀。他開著玩笑對孟維說。

孟維也開著玩笑說:“他可能缺少點文化。”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缺少點文化是可能會開上奔馳車的,而現在,缺少點文化是不可能開上奔馳車的。他是干什么的?”

“做小買賣的。”孟維很有興致地說。

“你給了我一個抽象的回答。買賣什么呢?”

“我還是得給您一個抽象的回答。因為如果他是一個學者,我當然可以具體回答他是研究什么學問的;可他是一個買賣人,買賣什么回答起來就不是那么的簡便,因為據我所知,凡現行法律允許買賣的他都經營,只要能賺錢。”

“你的回答很精彩,而且你提到了一個——錢,這很通俗也很有現代意識。”

孟維的臉一下紅了,她不知道怎么一下說出了那個字。

吳斯清看見了孟維的尷尬,他一下笑了。“不必難為情。錢是赤裸裸的,就猶如真理是赤裸裸的一樣。”吳斯清繼續說:“錢是社會的動力,它控制著人力、物力、智力的流向,從而創造出一個繁榮的社會來。”

“吳教授,您也很有現代意識。”

“當然,我還要告訴你和那位年輕人,把你們的奔馳車勇敢地開進這大學里來,為什么不呢?”

孟維一下笑了。“謝謝。我會告訴他的。”

8

國家教育部正式下文,同意了這所大學碩士點的增補和博士點的確定,這當然是件大事,具有現實意義也具有深遠的歷史意義。今天,這所大學的全體教職員工進行了集會。

大禮堂主席臺的上方掛著巨幅的紅底白字的橫標,主席臺的兩邊擺著兩棵茂盛的松柏,中間擺著幾十盆開放的鮮花,喇叭里在播放著歡快而又有些激昂的音樂……

宮中仁出現在主席臺上了,他走過去用手指敲了敲麥克風,喇叭里立即傳出“噗噗”的聲音,他彎下腰,說:“馬上就開會了。請博士生導師和碩士生導師上主席臺就坐。”

整個會場一下肅靜下來了。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些博士生導師和碩士生導師身上去了。每一個導師一下都成了熱點和聚焦點,年輕人看著他們的目光是敬仰的,中年人看著他們的目光是羨慕的,他們在同齡人的推搡和說笑中站了起來,有些羞澀地向主席臺上走去了。

主席臺上有半環形的一圈椅子。導師們上去又客氣地讓座,但不管怎么客氣,那座次總是不會亂的:博士生導師坐中間,碩士生導師按年齡和資歷的大小與深淺由中而邊依次而坐。坐下了,他們就都木偶似地不動了。他們有的瘦、有的胖、有的高、有的矮,有的穿著布鞋、有的穿著皮鞋。吳斯清作為首批博士生導師坐在中間,他穿一套深色的花呢西服,坐在那兒顯得卓爾不群。

汪文和孟維坐在一起。孟維說:“如果要拍電影需要找位教授的話,上面那些人吳教授最像。

汪文說:“如果要拍電影需要找位老板的話,我有一個朋友叫鐘旭最像。”

孟維笑著說:“我不想卷入你們之間的斗爭。”

汪文說:“可是我得卷入你們之間的斗爭,因為據我的記憶你們是在我那里邂逅的,我得負責到底。”

他們都相視而笑了。

宮中仁在主席臺上看表,臉色有些焦急。

宮中仁看見大門口走來一個老人——那是岳施。宮中仁趕緊走下主席臺,迎了上去。

會場一下又鬧哄哄的了。有的年輕人還沒有見到過他們的校長,他們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中年人和年紀大的人們當然過去見過他們的校長,但這些年來卻是不常見的,因此他們也擰過頭去。岳施在宮中仁的引導和攙扶下,微笑著,不時地招呼著向主席臺走去。

岳施在主席臺的正中坐下。坐下后他舉起一只手向全校的教職員工打了個招呼。會場里一下熱鬧了,但—下就肅靜了。

宮中仁大聲地宣布:“會議開始。首先,請我們的老校長講話。”會場響起—片掌聲。岳施的話極短。岳施說:“我們還要……還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掌聲響起來——那掌聲開始是遲疑的,就像一些小雨點落在寂靜的樹林,但緊接著。整個樹林都喧嘩與騷動了。

“就這些……謝謝……大家。”

幾天后,岳施在他的書房里無聲無息地死去了——告別人生后,他此刻在布幔重重的世界里干些什么呢?

宮中仁當了校長。他終于獲得了那桿五星紅旗。

任命書下來的那一天,宮中仁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他對自己說:沉住氣嘛,不要激動嘛,這是為人民服務嘛,這是當公仆嘛。

宮中仁依然準時拎著公文包坐著他那輛桑塔納回家,上車前,車隊的隊長向他請示是否換一輛車,他說:“沒有必要嘛,這車還能坐的嘛。”

回到了家,妻子姚紅梅正在廚房里坐在一只矮凳上理豆角,看見宮中仁回來,她忙站起身迎過去,雙手依然是有些不知所措地放在胸前,她說:“水我已經給你熱好了,你現在去洗一洗嗎?”

宮中仁揮揮手說:“不了。”他一下坐在沙發上,坐下了看見姚紅梅還站在自己面前,又說:“你去忙你的吧。”

姚紅梅這才退進了廚房。她說:“今天的豆角是新鮮萊……都說昆明叫春城,春城的菜是不分一年四季的吧……兒子在那里可有福氣了。”

宮中仁沒有說話。姚紅梅的話是一把刀子砍向宮中仁,只是宮中仁已經麻木了。不過,永遠這樣下去嗎?不過,不永遠這樣下去又能怎么樣呢?告訴她兒子在春城不是在吃新鮮的豆角,兒子在戒毒所里去了另一個世界……遠方的兒子是姚紅梅一個無言的寄托和殷殷的企盼,遠方的兒子是姚紅梅虛構的一個夢。

宮中仁拿出酒,滿滿地斟一杯,一飲而盡。

看著姚紅梅的背影和肥碩的屁股,宮中仁想起了悠悠的歲月。宮中仁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那時剛留校,可真是風華正茂啊,可不知道是有幸還是不幸,碰到了那位滿臉絡腮胡子的南下干部,他豪爽地把女兒嫁給了自己,自己成于一個乘龍快婿,那時姚紅梅年輕,辮子又粗又長,可是她愛吃大蔥和蒜……不容易啊,人生一輩子,別人都以為自己走在金光大道上。別人只看見自己頭上是朝霞滿天,有誰知道自己腳下是臭淤泥呢。

宮中仁又斟了一杯,又一飲而盡。

宮中仁沒有告訴姚紅梅自己獲得了那桿五星紅旗。

晚上,宮中仁吐了。姚紅梅從來沒有看見宮中仁醉過,在熏天的酒氣和惡臭中姚紅梅大驚失色,她搖著宮中仁哭泣著呼喊:“你是死的還是活的?”

自己是死的還是活的?宮中仁不能回答姚紅梅。也不能回答自己。

在飛往北京的航班上,汪文、鐘旭、孟維并排而坐。

鐘旭說:“汪教授,可以向你請教一個私人問題嗎?如果你這次破格評教授沒有成功,你現在還會坐在這飛機上回北大參加校慶嗎?”

“這就是你這個做買賣的家伙的淺薄了。”汪文輕蔑地自負地說,”本教授目前還比較年輕,還不至于糊涂到去北大擺顯,回北大只是去重新攝取一點力量,在今后的人生征途上繼續努力。”“佩服。”鐘旭說。事實上,汪文也在反思,回北大去參加校慶是不是真的是一種淺薄的表現?因為北大的精神是勤奮和求實,是踏踏實實地吃苦,是踏踏實實地創造,而不是去湊熱鬧,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些在自己的崗位上,在自己的書房里工作著的北大學子才呈真正地在弘揚北大精神的。

不過,飛機在華北平原的上空飛翔,透過云朵汪文看見了黃河,他知道北京近了,北大近了,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有些激動,他腦中飛快地閃過那些往事和人。那是一些多么美好的歲月啊,在圖書館天井自修室跟同學手抵手奮筆疾書,那份真誠永遠也不會動搖,那份回憶永遠溫暖著靈魂和激動著精神;在一教、二教和三教聽那些老先生們的課,印象最深的是錢先生,孟維說過,自己講課就有他的風范,是嗎?汪文也想起那些同學:阿季、阿龐、阿梅,當然還有蘋……當然還有寢室的那三位弟兄:姓施的、姓宮的、姓班的,他們現在在飛機上飛向北大嗎?見面了是個怎樣的景觀呢?姓施的當然還會充當家長的角色,管七管八,這樣那樣,姓宮的可能會吹噓他是如何的春風得意,姓班的也可能還會自我感覺良好地談論詩歌……在平常的日子里,汪文很少想起他們,現在,他渴望立即與他們擁抱在一起。

汪文決定在天上給他們打個電話,他對鐘旭說:“把你的手機給我。”

這就是你這個做教授的家伙的淺薄了。”鐘旭也輕蔑地自負地說,“在飛機上不允許使用移動電話。這是常識。”他們都一下笑了。盂維說:“你們在一起為什么總要較量呢?”汪文說:“我們的較量其實是北大和清華的較量。”

鐘旭說:“這種較量由來已久并將長此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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