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柯
2003年5月31日,新聞聯播結束后,那個看起來彬彬有禮的男子說,現在江淮一帶進入了梅雨季節(jié)。在這個名字好聽的季節(jié)里,連著幾天甚至連著一個月天天下著雨。
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好像什么東西都能擰出水來。泥濘。霉味。是能和我住的這里每年四月能遇到的一種壞心情相匹敵的另外一種煩惱。那里是雨水,這里是風沙。
梅雨是遠離我們的一個概念。偶然聽說了,想象一下那個情形,至多只能想到1987年遇到的那場雨。那年的五六月間,我們這里連著下了一個星期的小雨,我和另外十一個同學在學校住著,準備高考。宿舍的房頂先開始漏雨,一夜過去,房間里已經沒有能放下一床被子的干處,我們就挪到了教室里。高大的教室是人字形房頂,總算好一點。我坐在窗戶下面,捧著一本黃布紋紙封面的《中國古代游記選》看雨,一層薄薄的霧氣輕柔地游走,想象江南,眼前的情景差可比擬?那以后,這里再沒有下過這么長時間的雨。普通的房頂也還是不必加瓦,還和以前一樣,梁上架檁,檁上擔椽,椽上鋪芨芨草席,席上漫一層夾了麥草的泥足矣。河西走廊一帶,絲綢之路上人來人往的漢唐盛世,文化昌明的魏晉時期,這里的房頂也大致如此吧。彈指一揮間。
1998年的夏天,我拿了二百塊錢去了新疆。在烏西的一個小旅館里,老板娘很警惕地問我:是不是大學生?我說是。她又問:是不是從北京來的?我說不是,是甘肅。
我的目的地是伊寧,“吐魯番的葡萄哈密的瓜,伊寧的蘋果碗口大”的伊寧,伊犁河谷的肖爾布拉克,大西洋的水汽可以到達的東端。
那里,每個人都有一雙雨鞋,不像河西走廊,一家人才有一雙或者沒有。桐花散發(fā)出甜得鬧人的香味,小表弟因為闌尾炎住進了醫(yī)院,他在等待手術的時候跟我講他和他的小伙伴一起拿氣槍打水雞的事。二表哥也從唐山回來,千里迢迢他腳上只穿了一雙塑料拖鞋。二表哥提到一個宇,應該是指車子或者人陷到泥濘里行走困難,念xuan,第四聲。在我們那里,這個意思是用nang來表達的,也是第四聲,我原以為只有這個讀音能準確表達這個意思。
我在肖爾布拉克住了一個星期,差不多天天在戶外走路都被xuan住。那里似乎正在雨季,到處都是泥濘。
伊犁河谷和新疆北部的阿爾泰山,是大西洋上的水汽可以到達的最東端。我通過中央電視臺天氣預報看到那里常常籠罩著雨云。 2001年的冬天,阿爾泰山一帶遭受了我以前聞所未聞的嚴重雪災,大批的羊和牛在風雪中被凍僵了仍站立著。從這里再向東,亞洲腹地,大西洋、印度洋和太平洋的水汽只存在于傳說中。有一年,一場豪雨過后,一座建在山坡上的小縣城遭了水災。事后,氣象臺的人說,那一場雨的降水量是70毫米,而這本來是那里一年的降水量。
那個皮膚略有些黑的姑娘在四壁掛滿光盤的店鋪里坐著,我在和店鋪等寬的門口躲雨——我常常不得不這樣。室內的光線有些暗,雨聲隔斷了車聲和人聲。
因為海南常常有的雨,似乎也就算是熟悉了,雖然互相都不知道姓名。晴天的時候,從店門前經過,揚起手,喊一聲:嗨!就能看見她燦爛地笑。有時是我的同事先喊:嗨!喊過了,怪怪地看著我笑;有時是老板娘偶然在,聽見我喊,笑一笑,怪怪地看她。
在又一個雨天里,我在店里百無聊賴地看墻上的光盤封面。一個男子從墻角的紙箱里挑走了幾張光盤。我過去,準備也看看,她惶急地阻止:那是壞人看的。
那里的街上差不多沒有灰塵,我的皮鞋穿了一個月沒有擦過油依然黑亮。雨水在街上急速地流過,清澈迅疾。
我在那里的雨中登上黎母山采訪苗寨里失學的小女孩,在百花嶺上冒雨觀看越來越大的瀑布,給一棵形似巨鹿的大樹拍照。
我在那里只呆了兩個月。
從海南回來,某一個夜里,我打電話過去,我們宿舍里一個安徽去的小伙子接的,他很高興地跟我說那里的事,我的朋友,還有我留在那里的棋,棋書。
他還說,他們跟那個黑皮膚的小姑娘說我還會回去。
他說,他們從那個姑娘那里租了光盤看,特帶勁。我知道,他說的正是“壞人看的”那種。他在電話那頭可能以為這么說會使我高興。
那是1998年的事。現在那個黑皮膚的小姑娘應該嫁人了。
海南那里,下著干干凈凈的雨。
像伊寧的人家每人都有一雙雨鞋,海南的那座小城里,每位姑娘都有一把傘,晴則遮陽,陰則擋雨。她們不穿雨鞋,從不穿襪子的腳上穿著涼鞋。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有一年元旦,住在杭州的朋友寄來賀年有獎明信片,在所剩無幾的空白處,他寫到:大漠沙如雪,大雪滿弓刀。
江淮的梅雨,也讓我想起久遠的年代里江南的才子們寫下的煙雨蒙蒙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