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

王海群

杏子問我：小蘇北，你找到清泉的那一天，會告訴我嗎？

杏子，現在讓我告訴你：在你的眼睛里，在我的記憶深處。

少女躺在藤椅里，捧著一部厚厚的書，讀得入迷。

少女的身后是一株高大的銀杏樹。銀杏虬勁的枝條上橢圓的小小的葉片，一葉挨一葉，密密匝匝，遮住了火辣辣的陽光。少女在濃蔭下很愜意，讀書的眼睛總是笑意盈盈。

銀杏樹下還有一口井，不斷地散放出清涼。

偶爾，少女抬頭，順著知了的叫聲向樹梢望去。知了也許是個怕羞的精靈，（少女一抬頭它們就停止了鳴叫。）少女再看那井，井水深不可測，井壁上是綠綠的毛茸茸的苔蘚。少女想：暑假真好，再也不怕老師冷不丁走到身邊，奪去掩在課本下的小說了。

誰知道這份心情會讓一幫泥瓦工弄壞呢，他們老來井里打水拌砂漿。打水時，把水桶猛向下一砸，砰一聲響，叫少女一驚。還怪聲怪氣地唱“妹妹坐船頭”。少女抬頭時往往碰見他們猥褻的目光。少女生氣也沒辦法，她實在喜歡銀杏的濃蔭。

過幾天，墻砌高了。打水就是一個小個子少年的任務了。他不會砌墻的手藝，只有打水、拌砂漿。少年總是把井繩綰在手里，一截一截輕輕放下去，沒有一絲聲響。少年把水打上來，倒在兩個涂料桶里。打滿了，把水桶輕輕放在井臺上，也只聽見輕微地一聲“丁零———”

少女很少聽到少年說話。從他偶爾應答其他泥工的話中，少女聽出他是異鄉人。少女看他比班上一些男同學還小。他挑著水桶，兩手各抓住一頭的桶系，頭垂得很低，扁擔壓在窄窄的后頸上。少女想：他這么小怎么就出來打工呢？再看書時，目光就移動得慢了。

其實，少年覺得自己不是個老實人。趁少女看書的當兒，他偷偷瞧一下少女翹翹的嘴角，還有彎彎眉毛下撲閃的眼睛。當看到少女書底下胸前那一對圓鼓鼓的輪廓時，少年就一慌，趕忙移開視線。少年挑好水，拌好漿，擦了汗，又抹一下眼睛。如果不輟學，自己也該讀高二了。這會兒也正是暑假……

少年由此對少女生出些妒忌和羨慕。少女合上書時，少年看到了那書的名字：《雪山飛狐》。少年想：女孩子看什么武俠小說呢？女孩子應該看張愛玲，看瓊瑤，或者舒婷。她的課外書就這些么？有沒有我喜歡的屠格列夫、紀伯倫、汪曾祺和董橋呢？就是有，自己又敢借么？少年想到女孩從未和自己說過一句話，失望了。

晚間，少年失眠了，就爬起，寫了幾句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話：蛙聲綠起來了，蟬聲燙起來了，心，亂起來了……汗水是季節的紅蚯蚓，翻閱著少年的日記……何處有一汪清泉，滋潤我焦渴的心壁？

又一個午后，少女看著少年挑水的背影。少年的衣衫緊緊貼在背上，汗水還順著他的脖子往下流。少女就想起一句話，那是她在井臺上撿到的一個小紙片上寫的：汗水是季節的紅蚯蚓，翻閱著少年的日記……

這時，少年又到井里打水了。

少年拎起一桶水，就托著喝。

少女說話了：咦，別喝這水，這井幾年不用了，臟。我家有綠豆湯。

少年抬頭，抹一下下巴，看一眼少女，臉紅了，說，不……

少女回屋，端來一碗綠豆湯。你喝吧，在冰箱里冰的，又涼又解暑。

少年根本不敢看她閃閃亮亮的眼睛，他趕忙去打水。不知怎的，少年的手一抖，繩子脫了，和桶一起滑入井中。

墻那邊傳來工頭的叫聲：小蘇北，快挑水！

少年慌張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你家……有……有沒有……長……長的……鉤子？

少女調皮地笑了，說有呀。又說，不過，你要喝了這綠豆湯，我才拿鉤子給你撈。

少年伸手接碗，他看到少女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

……

我離開鎮江紀莊那天，在車站，杏子問我：小蘇北，你找到清泉的那一天，會告訴我嗎？

杏子，現在讓我告訴你：在你的眼睛里，在我的記憶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