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舟
大鄉長是本地的大人物,不知省委書記省長縣委書記縣長的實在是常事,但不知道大鄉長的人幾乎沒有。大鄉長就是大鄉長,姓什么叫什么,老少爺們能分毫不差地講出來的不會超過百人。有了一位大鄉長,其他鄉長當然全是副的了。本地有個約定似的,其他副職一律稱李鄉張鄉劉鄉,絕不會混淆,也絕對混淆不得的。
坡前村退耕還林,全村人下了狠心才把從土改種到如今的幾十畝山坡地,全部種上了樹。鄉里主管領導領著一大幫人已經驗收了,按規定就應把所有的補助發下去。這天村里一個被增選為村干部的外地人到鄉里辦事,支部書記告訴他主動找一下鄉長,請求盡快把補助發下來。這位干部走進大鄉長辦公室時,大鄉長情緒很好,他見有人進來就放下手中的報紙,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客氣地讓坐。全鄉的人都知道,遇到這樣的好時機,找大鄉長辦事沒有辦不成的。
“李鄉長,您忙著啦!”
“嗯——啊。”大鄉長一聽這一聲稱呼,臉色立刻就變了。大鄉長本姓李,但是這豈不是把自己和李鄉混淆了嗎,這不是把自己和李鄉等同起來了嗎?大鄉長最煩的就是叫他李鄉長。來人沒看出來,大鄉長的眼睛已轉向了窗外。
“我們村的退耕還林……”
“現在我沒時間聽你匯報,以后有時間再來。”
“我……我……”
“以后再說。”大鄉長伸出右手請來者出去,左手抓起了電話。
這位村干部回去把情況一匯報,支書一拍大腿連聲叫苦,怨自己少交待一句話。
要說大鄉長好侍候也真的好侍候,他最得意的就是小雞燉蘑菇,這在村里很容易做到。全鄉哪兒蘑菇什么味兒,哪兒小雞香嫩可口,他完全了如指掌。所以,大鄉長得了一種不痛不癢的怪病后,全鄉上下滿天胡猜,最后趨于一致的看法是可能吃小雞吃多了的緣故。為什么?那個洞明擺著的是小雞的喙啄的。
大鄉長得的是什么病呢?此病土名叫牙漏,就是腮幫子上出了個洞,流膿流血水,既不發燒又不影響吃喝;要說影響,就是他自感對不起觀眾,所以就成天捂著個大口罩。要說治,就差外國沒去了。縣城省城,北京上海天津廣州武漢重慶,跑遍了全國無數大大小小的醫院,跑得連鄉里的工資都春夏秋冬亂了秩序。
鄉民們普遍議論,竟然議論出小眼睛這個人物來。這人雖然不是大夫,連赤腳醫生也不是,但他說他就專門能治這種病。他當然沒有機會當面向大鄉長陳述他這一絕招,鄉長更無緣接見他。他是在鄉里鄉親七嘴八舌的議論時自我暴露的。鄉鄰都不相信,因為從未見他露過。鄉旮旯里祖祖輩輩順壟溝撿豆包吃的人,能有這本事?大鄉長能信這樣的人?但是,有病亂投醫,大概誰也難逃這個心理規則。現在對大鄉長來說,更是迫不及待,因為聽說上邊要來人考察他,極有希望提上個一格半格,成為一位縣級或副縣級領導。
坡前村的干部都知道了小眼睛是個普通農民,而且詳詳細細地詢問過他。雖然此人自稱有一百個把握,但干部們還是沒有一個人敢去邀請大鄉長來此治病。
大鄉長聽說了這個全鄉幾乎無人不知的秘密后,立刻就坐著小車進了村。大鄉長也是禮賢下士的,到村委會門前下了車,連門也未進,拉上迎出來的村干部就去看望這位“高人”。他們后面不遠不近地跟著好奇的村里男女老少。
大鄉長進屋認識了這位奇人。其實人本不奇,五十多歲的人臉色紅潤,眼雖小但有神:握著他的大手,皮膚粗糙但卻熱力如流。大鄉長讓秘書和司機把帶來的煙和水果散發給在場的人,然后就請大家回避,以便談病。得到留下榮幸相陪的只有兩三位村里的主要領導。
“一聽說你能治牙漏,我就趕來找你
“只要能治,管他土的洋的。能治病就行,這叫實踐是惟一的真理嘛。”大鄉長說著摘掉了大口罩,秘書和司機也是第一次榮幸目睹首長傷病的模樣兒。在場的人無不連聲嘆氣。洞口紅得像刀剛扎的一個小口子,滲出粉紅色的血水。人心都是肉長的,誰都不難體會鄉長的難言之隱。
“你看能治不?治不了也不能怪你。這是個怪病,許多大醫院見都未見過。”
“能治。但對鄉長,我不敢說包治。”
“你跟誰學的?”
“我爺爺傳給我的。”
“你治過這樣的病嗎?”
“我親眼見我爺爺給人治好了這病。”
“你沒試過嗎?”
“這樣的病,少見得很,沒機會。”
在場的人心里想,的確是從未聽說過這病,更別說見過了。他說的不假。
“你念過幾年書,用的藥有沒有毒?”
“念過幾年。我用的藥,跟毒藥沒關系。”
“那么,我就聽你的,用什么藥,我可以派人到縣里省里去買。希望你能在盡可能短的時間里,把我的病給治好,我會重重報答你,要多少錢都行,只要別叫我賣老婆孩子就行。”
小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大鄉長看你說的,我哪有那個膽!治好了,你高興,我高興。沒說的,我就算盡義務。”
“那好,你開方子,讓秘書趕快去買。”
“我用的藥,藥鋪里沒有,全是土藥。只是……”小眼睛欲說還是打住了話頭。
“只要為治病,你有啥就說啥,不用吞吞吐吐的。大概不會要人腦子吧?”
“那我就直說了,看你能不能做到。四個字:忌口、潔身。”
雙方對瞅著,在場的人一會兒瞅小眼睛,一會兒瞅大鄉長。
大鄉長問:“怎么忌口?”
“一百天不吃像雞那樣長喙的葷。”
“嗯……那么,潔身呢?”
小眼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笑,又掃了一眼周圍的人。
大鄉長覺得蹊蹺,狠了心似地說哎呀,要一百天吶!不吃小雞不親老婆都沒問題,我工作上沒那么多時間呵。”
小眼睛為難似的,停了片刻又緩緩地說:“如果大鄉長破了戒,可不能怨我沒盡心。”
大鄉長似笑非笑地說:“不是我板不住,我是怕忙起來就忘了。能快一點嗎?比如,提前一個月……”
“那么我再加大點藥力,七七四十九天吧。我盡可能地提前些吧。話說回來,時間太短,沒有效果,丟了我名聲倒沒關系,欺騙鄉長的罪名我擔待得了嗎?”
大鄉長當天讓村里的小雞燉蘑菇招待了小眼睛和村干部,第二天來上藥的時候也不再在村子里吃飯了。坡前村的退耕還林補助,當然早在鄉長來村看病的當天上午就送到了村委會。
說山奇怪,自打上了小眼睛的藥,三天過后就不見了膿血,傷口一天天眼見在愈合著。大鄉長心里別說多高興了,好像小眼睛此人生在本鄉就是專門為他治這個疑難雜癥的。他口頭上沒說,可幾乎把小眼睛看成了專為給他消災來的。當然,大鄉長在利益方而,給了小眼睛許多特殊的關照,這也是情理中的事。
一周后,鄉長來到小眼睛的屋里時,傷口幾乎已經完全愈合了。
“七八天了,連聞小雞燉蘑菇的味兒都淌哈喇子。”
“像你這樣有決心的人,什么病都能一治一個好。借大鄉長的大名,我也算揚了名。我爺爺在天之靈都會笑得合不攏嘴的。”小眼睛得意地夸鄉長,也是在為自己的手藝顯擺。他悄悄地湊近大鄉長說:“這么長時間,能熬得住?”
“為了配合你治病,我都把老婆攆回娘家去了。”
大鄉長的牙漏實際上七天已經愈合了,當時只遺憾地留下了一塊疤,但沒耽誤上邊對他的考察。經考察,鄉長升到外縣去當了一位副縣長。時間不長他臉上的疤就越來越不明顯了,不留心的話很難看得出來,一句話尊容沒受大損害。所以這位曾經的大鄉長只要提起遭遇這場疑難怪癥,總是夸小眼睛有本事,還不無怪怪地說:“整整一百天,真的熬過來了,才這樣!”
后來,坡前村的人傳說,什么忌口、潔身,那是小眼睛故意治大鄉長多年養成的毛病。小眼睛說他的藥,三天保準讓牙漏封口,什么雞鴨魚肉這個那個的,一概不用忌。因為小眼睛已經作古了,此話已無從查證。
老三酒店
“老三酒店”,顧名思義是老三開的酒店。姓錢,大號曰鴻寧,因在兄弟中排行老老人及長輩皆呼之為“老三”。他這個鴻宇還是后改的,實際上他的真名原叫“紅宇”,那是他上學瀆書時正趕上“祖國山河一片紅”,父親就給他定了這個名字。他開店,為了避嫌,特意把姓省略了。別人都叫“飯店”,老三偏叫“酒店”,表明他愛灑如命的個性。
老三灑店有銷面一大間,擺了六張餐桌。里邊有一小間,擺的是一張單人小床:這是根據老三先生親身體驗而特意設置的“醒酒間”。除了這一點特殊外,就是大門外兩側掛的一副對聯,木匾上鐫刻著藍漆草書大字:有錢請進無錢請進,進門皆為朋友;醒酒舒心酢灑舒心,舒心方是性命。放炮開張,老三把新老朋友全造懵了。點火開灶,炒勺叮當;老三宣布,宴請朋友三天。大爺二舅三叔四姑父五姨夫,老朋新友遠親近鄰,誰不來喝酒,就算絕交;更歡迎同事同學叔伯同事同學,以及表同事表同學,結伴光臨,伉儷同歡。
酒店總管由夫人親自出任。夫人原是待業在家,老主是某閑多單位的多閑干部,在全民大辦企業的大好形勢鼓蕩下,兩口子一商量就登記開了這酒店;老板在法律上是夫人,掌實權的是老三。一個月下來,要給廚師和服務員發工資,總管夫人向實權丈夫匯報:豬肉牛肉羊肉驢肉,鯉魚鲇魚白魚魷魚海蝦,蔥姜蒜花椒大料,知名非知名各類白酒啤酒飲料及各種青菜,共花了多少錢。一句話,收人大大少于支出。
人家誰開飯館不賺錢?
老三得意地用手把店廳劃了一圈,四面墻上形狀各異的大大小小的鏡子和錦旗,色彩交輝:你就光知道錢,錢!沒看到我老三的朋友嗎?老三的朋友遍全城!沒錢,把媽給的三千塊錢全拿出來。老丈母娘的三千塊錢,原是給外孫子上學花的。
門口賣冰糕的老太太進店來還錢。酒店開張時,老太太看準時機,向老三借了一百塊錢,在店門旁賣起冰糕。老太太說;一個月下來賺了三百來塊,得謝謝你們兩口子!
熟人來喝酒,老三遇上當然要送上好酒,陪著喝上兩杯;半生不熟的客人來,他也要奉上一兩個菜,敬上一杯酒。他好喝能喝和好客,為本市“路邊新聞社”源源不斷地提供著最新最精彩的消息。因為,最長不過三天,醒酒間他準要占用十個八個小時。
這天老三踉蹌著從醒酒間醉眼朦朧地出來,迎面碰上進來倆警察;面上恍恍惚惚的,似認識但又叫不準。這個城市不大,論起來說不準還會沾上親呢!他熱情地點了點頭。服務員上前來招呼,倆警察卻要找老板。老三陪著坐到桌旁,老板夫人斟上茶。
警察來查一個人,他們拿出一個年輕人的相片,讓老三夫婦辨認。
此人前天進門后問,身上的錢丟了,能賒一頓便飯嗎?一兩天有錢就來還。趕巧老三在店里,他笑著問,你是看到我門口掛的對聯進來的吧,進店是朋友,沒問題!年輕人要了兩個挺講究的菜,還喝了兩瓶啤酒。
警察說,他是鐵路線上有名的小偷,在你這兒吃飽了喝足了,出門就作案。你們也不能誰都贊助呀!
啊呀,這可是沒想到的事。我還以為他是來投資的,不能讓外來人小看了咱本市的人哪。
笑聲中,菜上了桌,酒開了蓋;警察要走,主人真誠挽留。
你看我連大偷都招待了,真正的客人哪有不招待的道理。
警察一看已是中午,倆人交換眼神,到哪兒都得吃飯。吃完飯,喊服務員算賬;老板說:我沒犯事吧!警察被推著送出酒店。
門口賣冰糕的老太太推銷了三塊冰糕;警察付的錢,遞給老三一塊。
小武子來了一個電話,要給丈母娘慶賀七十大壽,中午要包四桌。老三一口應承,并答應,中午不對外營業,好讓他們盡情樂和。
小武子跟老三是叔伯同學,也就是同學的同學。那是春節時喝酒,請客的是老三的同學,而小武子卻是請客者的小學同學;老三即興脫口而出:咱倆是叔伯同學!從此這個概念就流行開了,成為本地一大時髦。
小武子的慶壽宴原安排四桌,可來的人多,最后擺了六桌,小武子說小店不小,真虧得有六張桌子。酒足飯飽,笑聲更比話聲高,人們互相拉扯著出了飯店的門;仨人一臺夏利,五位一臺桑塔那,出租車一臺連一臺屁股冒著煙開走了。小武子最后出門,到了門口突然想了起來,回身掏出一千元拍到柜臺上。
叔伯同學,你細算算,不能讓你賠了。缺多少,給我來個電話,立馬送到!
老三雖然舞步搖晃,卻還神智清醒。虧你還能叫一聲叔伯同學!你的丈母娘,就是我的丈母娘。我少喝了嗎,我能要錢?你太小看我老三了!走走!
小武子坐進了出租,老三把一沓錢進他的懷里,砰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老三終于再也無力把酒店維持下去,只好把店面退了,把桌椅和炊具算作租金兌給了房主。他夫婦相挽走出店面,回首一看,還有屬于他們而沒作處理的一副木匾對聯。
幾萬塊錢當了回老板,別的沒落下,這副對聯,全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值!
賣冰糕的老太太說,可惜!你們飯店要是繼續開,三五年我就能買一套商品房。不知道這兒還能不能開飯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