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和狗

劉滿望

風是男孩的伙伴。

那時候，風還很小：沐著春天的暖陽兒，風肚皮伏地，把頦兒放在腳爪上做夢。村里突然出事了，只聽雞婆慘叫，敗羽從天上飄下來，風見旋風般一只鷹，雙腳抱物，一條影子又飄過去。風仰頭猛追，竟從一頭拉著肥車的牛肚底射過去，把那鷹嚇壞了，鷹也糊涂，你不曉得狗沒長翅膀嗎？它就把雞婆松開了。雞婆掉在村東一條小河里，風也不猶豫，它一個猛子扎下去，扯一只雞婆的翅膀，硬給拖上來。雞婆活下來了。風自此便有了那樣一個綽號！鄉下娃兒愛狗，它是男孩兒的驕傲。村人們都羨慕地問從哪兒抱來的？還有沒有哇？

從哪兒抱來的？

還不是從山后姥姥那莊！

男孩曉得：瘸腳家的狗是數九狗，所謂數九狗，是那狗娘在臘月里養下一堆娃崽后，那跛著一條腿的瘸腳將它們一筐子扌匯了，然后丟到村外的雪地里，凍得死的死亡的亡，數日后唯一幸存下的那只狗，便喚作數九狗。老輩人說：這樣的狗長成后剽悍兇猛，頭腦還聰慧穎悟。為此，男孩老早就和二姨家的三兒賭上了：夏天，村東的青水河流成了碗粗的一股股，男孩和他的伙伴們常常在河水里把白肚皮打成了黑肚皮花肚皮。那天，男孩在岸上捏著一棵草，劃拉著三兒肚皮上圓鼓鼓的臍眼說：“三哥咱們可是事先說好了，耐不得癢癢，冬日，山后瘸腳家的那狗娃兒自然就歸我啦！”男孩言著，手中的毛谷草蟲子般在三兒的肚皮上竄起來。那日，張著一口殘牙的三兒，不僅癢笑著淌下了兩泡熱淚，一條紅布褲帶也嘎嘣一響崩斷了，一嘟嚕雞蛋在交襠間不來不來地跳出來……

三兒的狗夢自然難成了。

風的地位自此便扎在了男孩的心里。

極寒冷的冬夜，松明火在舞蹈著。

男孩的膝頭上攤著一本書，風在地上踞坐，茶色的眼瞳炯炯閃亮，它的黑嘴岔濕漉漉的。風此時又想到昨天：昨天村里來了一對男女，背包扯網地走進來，那女人高腚不說，還咧著一張特寬的嘴，描眉紅口的，男人的指頭被香煙熏得焦黃。那二位男女是從城里到鄉下尋風吃狗肉的，男人還要灌什么狗包袱；女人也在嗲聲嗲氣地嚷，天上龍肉，地下驢肉，比不上濟公懷里的狗大腿！女人還捏起了男人下巴頦，說哥兒們真有情義！頭笑得如搖撥浪鼓。男孩見著就生氣，他藏起了家里的刀子和鐵器，又藏起了繩子。敢情放學時風還是被吊在院外的樹上了！那女人背著繩子在一邊拉，男人手里正向風舉起了一只淌水的瓢。狗不嫌家窮，爹娘也真是太不近人情了。男孩跳上前一拳將那水瓢打飛，再一把捋下繩子，兇兇地吼：要吃，你們就吃我！風就這樣再次被它的小主人救了。松明火依舊在舞蹈著，男孩將一塊寫有男人女人的紙讓火舔了，風激動地打個響嚏，尾巴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掃……

風沒想到：它很快也有了一個報恩的機會。

夏天，看牛浪擠破了青水河。

那樣大的洪水，村里人是頭一回看見。水火無情，水面浪叢里：牛、豬、羊、雞、木頭家具一閃而去。男孩領著風往下游跑，河岸光滑如泥，男孩跌了好幾跤，后來，他扶著搭鉤立在岸上。兩只眼睛鷹隼般銳利。忽然，一個人影自白浪漂了過來，是山后姥姥那莊的瘸腳！瘸腳已沒了頂，屁股和腦殼卻在水浪里拱。這樣大的牛浪，沒有誰敢下去送死！男孩命令風下去救人，風不猶豫地一個猛子又扎下去了。風游得很快，它宛如一支黑色的箭，筆直地射向河心，眼看著靠近了瘸腳，風一個掉頭倒又返回來了。見此，男孩也有些云里霧里了：風對早年間的那些爛事咋就記得那么忒樣清呢？！男孩赤腳狠狠地踢了風幾下，他的腳拇趾被踢得疼痛得直哆嗦，且發出嘣的一聲骨響。可風就是任怎么也不肯下去了，它溫馴地匍匐在地，兩耳向背，一任小主人在自己的身上恣意折騰。后來，一個猛子扎進波濤里的竟是男孩！嗚咽悲鳴的牛浪里，男孩終于吃力地發現了目標，他奮力向前沖，那個黑影越發近了：兩丈、一丈、五尺，男孩一伸手，一股攫力突然將他扯住了。他不能前進了。難道水里還有死鬼呀？男孩往后劃了一把，他摸到了一顆腦袋，是風！ 牛浪鋪天蓋地，風要小主人立馬回去，男孩當然不能走，風的兩只茶黃色的眼瞳中，突然映出了一只拳頭，那拳頭猶豫地搖了幾搖，風的鼻梁上即刻炸出一團火光！風松了口，一個惡浪驟然將他們都打入了漩渦……

月亮升起來了。

濕漉漉的水氣在河面上煙霧騰騰，洪水逝去的青水河顯著少女般的溫柔和嫵媚。在下游的一片河灘上，舉著一支支松明火的村人們，很快就找到了躺著的兩個人：那個落水的瘸子在一邊豬樣脹著；已經恢復了活力的一條黑狗，正一派焦急地打轉轉，似乎剛剛做過一場噩夢；那男孩的一雙眼睛沉重地眨動一下，又沉重地眨動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