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貴平
1990年,我偶然讀到了毛姆的長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說來慚愧,作為一個狂熱的文學愛好者,此前,我對毛姆居然一無所知。當我讀完這部小說之后,簡直對毛姆崇拜得五體投地。我今年已經35歲了,讀過的書不知有多少,感動過我的書也有不少,《月亮和六便士》卻是惟一一本讓我讀了坐不住的書。
1987年,我認識了本廠一位有些神經質的畫家,認識不到半年,他就離廠出走了。從此我們開始了孜孜不倦的通信,他的傳奇般的經歷和對藝術的執著追求深深地打動著我。1990年,他從遙遠的昆明寄來了《月亮和六便士》,并在信中對我說:“雖然我的血注定了我的流浪,但說來你也許不相信,真正促使我上路的,卻是這部小說。”
我當然不相信,可是當我一口氣讀完之后,便深信不疑而且坐不住了,不久便踏上流浪之路。在整個閱讀過程中,我的內心一直處在急劇的風暴之中,一個陌生而充滿魔力的聲音在我的血液深處不停地呼喚。毛姆的生花妙筆罌粟般美麗而邪惡,讓我心醉不已無法抗拒:
“……我總覺得大多數人這樣度過一生好像缺點什么。我承認這種生活的社會價值,我也看到了它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有一種強烈的欲望,渴望一種更為狂放不羈的旅途。這種安詳寧靜的快樂好像有一種叫我驚懼不安的東西,我的心渴望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變遷——變遷就是無法預見的刺激,我是準備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布滿暗礁的海灘的。”
“有些時候,我就想到一個包圍在無際的大海中的小島,我可以在島上一個幽靜的山谷里,四周都是不知名的樹木,我寂靜安閑地生活在那里。我想在那樣一個地方,我就能找到我需要的東西了。”
“個性,一個人因為看到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更有重大的意義,只經過半小時考慮就甘愿拋棄一生的事業和前途,這才需要很強的個性呢。貿然走出這一步,以后永不后悔,那就更需要個性了。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愛的環境里,淡泊寧靜,與世無爭這難道是糟蹋自己嗎?與此相反,做一個著名的外科醫生,年薪一萬鎊,娶一位美麗的妻子,就是成功嗎?我想這一切都取決于一個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義,取決于他認為社會應盡什么義務,對自己有什么要求……”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一書中將主人公查爾斯·斯瑞克蘭德前后期的兩種人生分別用六便士和月亮予以概括,即前期的股票交易所經紀人的務實生活以及后期作為一位遁世畫家的審美人生。小說中,沒有具體的關于月亮與六便士的故事,那一輪“金黃色的月亮”,仿佛照耀在小說內外,它是精神世界的象征。作者將六便士也寫進標題,它作為物質生活的一個符號,帶著硬幣的質地與光澤,逼真而犀利地進入了我的想象。六便士的感覺,很微不足道,很窮途末路,又很拜金。拿它鄙視誰?或說明誰?均具有一種暢快與經典的意味。《月亮和六便士》,記述了一個可惡又偉大的畫家的一生,最后他患麻風病死去。患病期間,畫家在塔希提那座房子的四壁,畫滿了壁畫。但他臨死前叮囑土著女孩,他死了,燒掉房子,看著燒光了,再離開。土著女孩照辦了。一個畫中的絕妙世界,隨之滅亡了,就跟伊甸園隨著亞當的消失而消失一樣。
我有一個不幸的童年,長大后,這種不幸成為我的一部分記憶時,像詩人去流浪,就成了我最大的愿望,我切切實實地想成為一個滿身籠罩著浪漫而又神奇的詩人。我讀一些散文,那些充滿魔力的句子,常常使我陷入神秘而遙遠的風景中不能自拔,成為一個整天靜靜構筑自己內心世界的憂郁或者問題的少年,少年的我渴望流浪,但少年的我又缺乏流浪的勇氣,一直在故鄉的車站徘徊,望著遠去的列車為賦新詞強說愁,壯懷激烈空悲切。
認識畫家之后,我希望他帶我一起去流浪,可是他拒絕了我:“一個人走叫流浪,兩個人走是旅游。我不想有人跟隨。你想跟我走,說明你有流浪的欲望,同時也說明你缺乏流浪的勇氣,等你有足夠的勇氣和起碼的路費之后再上路吧。流浪是一個人的事情。”
讀完《月亮和六便士》,我再也坐不住了,它像一只無形的手,把我推上了火車。一路上,我像契訶夫那樣“在偏僻的驛站上和農民的草房里過夜,完全像是在普希金時代……”像沈從文那樣“盡管向遠處去,深處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在貴州一座偏遠縣城郊區山頂的一個防空洞里,我和畫家見面了,長久地擁抱在一起。我們抽著劣質香煙喝著高度白酒,徹夜長談,大段大段地朗誦或背誦《月亮和六便士》中那撼人心魄的句子,那是何等的瀟灑浪漫,何等的快意人生,那才是真正的“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啊。
雖然只有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卻是我一生當中最漫長最殘酷最有意義的旅行,我差點死在云貴高原崢嶸而又壯美的山坡上。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以流浪的方式。畫家也于五年前結束了流浪,定居在他夢中的“塔希提”西雙版納,娶妻生子,事業如日中天。人就是這樣,口袋越飽滿生活越舒適交通越便捷,越容易失去對遠方的熱情和向往,失去占有未知的欲望,甚至失去強健的腳力。每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就重讀《月亮和六便士》,常讀常新百讀不厭,盡管不再像當年坐立不安,卻總能把血燒開,一邊遙想著當年,一邊迎著那輪“金黃色的月亮”,重走精神長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