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
人到30,就像急流中的木筏擱在了沙洲。平靜是暫時的,表面的。身為急流所困,心豈能抵岸?你能平靜嗎?人到30,只能竭力擺脫擱淺,爭取再次漂流。
人,這暫時疲憊的東西,周身仍閃爍著光芒,在急流的圍困中如花朵彌漫著幽香,如天邊的浮云帶著七彩的電荷。
我的生命之光源于歌唱。
我的歌唱始于15歲,甚至更早一些。15歲的我不會制造愛也無能接受愛。15歲的我僅僅是花,或貌似花。雖扎根泥土,卻瘦弱,不得體,不香也不誘人。實話說,我只能是一棵狗尾巴草,一棵會搖擺的狗尾巴草。我的嗓子稚嫩,我的歌唱盲目而被動,且不合時宜。歌唱于我只是一種潛在的愿望。不可否認,15歲的我已萌發了許多苞蕾和嫩芽。這些苞蕾和嫩芽很快長成了青春期欲望的果實,和我糾纏不清。當時,我歌唱的主題具體而淺薄,遠離那些我不能把握的東西,比如愛情和宗教。一棵鄉間的狗尾巴草無疑不懂愛情和宗教。15歲的我唱《妹妹找哥淚花流》,就像今天幼兒園的小朋友唱“妹妹你坐船頭”,蒙昧、不真實,被歌唱內容阻隔。
15歲的歌唱只能是一種模仿。
我成熟的歌唱開始于那個小鎮。那時候我已年過20,花已結出果實。雖是青果,澀得讓愛我的人和恨我的人都難以啟齒,但我畢竟濕漉漉、毛茸茸的,光彩照人又富有彈性。那時的我也很危險,已經有了很強的誘惑力。那時候我已長心,心成了歌唱的主題,心思成了歌唱的源泉。
我忘不了那個多雨的小鎮。在那個小鎮經歷的歌唱事件影響到我對生活道路的選擇和人生價值的取舍,影響到我的人格和感情質量。那些歌唱經歷在我的愛情上烙上了宿命的印記。許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個小鎮和歷史也有一段不解之緣。唐太宗的先祖李龍遷躺在黃土里,武則天的兄長武元慶靜臥柏樹林,劉湘母親的遺骨掩埋在荒丘。這些還不是最吸引人的細節。最吸引人的細節是一千七百多年前發生在小鎮的一場戰爭,它決定了一次改朝換代。這些都是歷史,與我的生命有千年隔膜。給予我生命有力鑄造的是我在小鎮的歌唱經歷。我總愛撐著雨傘漫步,總愛在小鎮泥濘的路上唱:“就讓雨把我的頭發淋濕,就讓風將我的淚吹干,反正我早已不在乎。”現在想來,那時候的我心里一定有愛,無望而又無法舍棄的愛。歌唱的我比少年維特還絕望,在泥濘里彷徨,尋找著那把手槍。我的彷徨在小鎮的煙雨里構成了一道執著和無望的風景。小鎮散發出的歷史氣息讓我的歌唱憂傷、古典。
如今,我不知道小鎮的人們是否還記得我的歌唱,不知道那些少女紅潤的面頰是否因為失去我的歌唱而變得蒼白。現在想來,那時的我嘴里唱著“早已不在乎”,心里一定在乎著什么。否則,我的歌唱不會那么執著而一往情深,我的眼眸不會在陰郁的鄉道和古寺閃爍渴望的火焰,我的嗓音也不會發顫。否則,我會拿掉頭上的雨傘,讓雨真的把我的頭發淋濕,讓風真的把我的淚吹干。
那個小鎮因為歌唱讓我刻骨銘心,以至于后來每次路過,都會滋生一種隱痛和莫名的感激。小鎮山脈的輪廓、古樹的濃蔭和關隘的險峻總讓我在戰爭的幻影里看到那個歌唱者的背景。撐傘踽踽獨行的背影。那個背景至今還割得我雙眼生痛。
在那個被夾在歷史某一頁的小鎮,我的歌唱一開始就失魂落魄,一種攙雜著青春沖動的危險的失魂落魄。
讓我眼眸生輝的歌唱事件發生在一個初春。江油的思云、劉強和我在綿陽的雪欣處。那個恍惚的上午,我們特別恍惚。兩天兩夜的詩歌討論剛剛結束,文稿、辦刊計劃和無數的煙蒂靜靜地歇著。我們疲憊不堪卻興奮不已。思云說,我們唱歌。思云是在一種幻覺中提議的。雪欣開始唱“我知道天涯路漫漫卻難止住我的追尋”。歌唱讓雪欣臉上的雀斑活躍起來,如啟明星初升。思云嘴大,適宜于唱歌。思云的共鳴也好。當他唱到“會有那么一天我們會飛到天外的天”時,我們全都給震懾了。思云留著比齊秦還長的披肩長發,生命的熱情和青春的希望全部集中到了他的五官。
我是在極度虛弱中啟齒歌唱的。我的歌唱因虛弱格外專一。我的確有些虛恍,唱《安娜》時眼前就浮現出一個清麗女子的形象。當我唱出“安—娜—啊—每次我都會這樣呼—喚—你—”,思云說,快看,奇跡發生了。雪欣和劉強不解。思云說,歌唱能使普通的臉燦爛美麗。思云沒用“丑陋”一詞,他說的是“普通”,這一點我印象很深。思云說我的眼眸在過電。雪欣說,他心里有愛。思云說愛能使人光輝。思云把雪欣的話上升到了一個高度。這時,一直躲在暗處的劉強扔了煙蒂說,他情到深處了。劉強一貫喜歡躲在暗處放冷箭。我沒有介入他們的談話,只顧唱歌。我不知道我是在歌唱。我忘了我在歌唱什么。我不清楚我用心歌唱的霎時是否已接近了安娜本身。
許多年之后,我才懂得我眼眸生電的緣由:我的歌唱開始超越愛情深入宗教。我真正的宗教情結是在歌唱中無意達成圓滿的,我眼眸的電荷也相繼軟化成了淚水。
1991年元旦,詩社成員在四川江油聚會。除已知的思云、劉強外,還有西娃、洪文、南舟、何柳村以及從成都來的雪峰、紅江。我忘不了那個黃昏。那個黃昏暗極了,如已故詩人海子說的仿佛有人在搞陰謀,但卻又是一個無比神圣的黃昏。在四川的那個黃昏里,我通過歌唱與神明達成了某種默契。
那個黃昏,詩人們都爬山去了,只剩下劉強和我在一間小石屋。我不想爬山,盡管是一座很有名氣的山。我跟劉強喝了些酒卻不醉。那是一間極其簡陋的石屋,當地詩人把它叫桃園。我想叫成“桃源”更有意味一些。劉強說,我們聽《尼太·戈爾》吧。我便雙掌捧心等著第一個音符和第一聲歌唱。
天光本來就暗,劉強又拉上了窗簾。
真是預料不到啊,“哈里伯,尼太·戈爾”的詠唱剛開始,我就淚濕衣襟了。我是一下子就淚濕衣襟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至今都不知道。在極暗的小石屋,我淚流得很突然。如今想來,我當時的宗教體驗是在一剎那完成的,特快,特徹底。我有過強忍的意識,也只是一下,就再也忍不住了,再也沒有必要忍住了。繼而,我眼眶灼熱,內心悸動,哭出了聲。我不認識尼太·戈爾,不知道哈里伯。千真萬確,我從未有過叫尼太·戈爾和哈里伯的情人或朋友。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詠唱不是發自錄音機的音箱,而是發自于我們漆黑的頭頂。那個柔得幾乎有點性感的聲音是以俯沖的方式接近我們的,像太陽從天空照耀我們。
當我意識到劉強的存在時,我側身去看他一天啦,他也正在抹淚。劉強向來內向、陰冷,一貫的堅強。我感覺淚水正從他捧頭的指間流出,真切地掛在他長滿胡須的下頜。這時,也許是因為神明的暗示,我跟劉強止住了哭泣,共同唱起了《尼太·戈爾》。聲音低沉、莊嚴,一點一點從我們血液里升騰起來,穿透堅硬的墻石直達冬天空曠的野地。
人到30,歌唱已經結束,再有歌唱也無法與往日相比。后來唱過“朝花夕拾杯中酒”,唱過“你總是心太軟”,卻只是一種玩世的油滑和虛擬的深沉,再也沒了昔日世俗感情的真切和宗教情結的神圣。如今,那些動情的歌唱仍糾纏著我,像《拉奧孔》里的冷蟒與裸體難分難舍,充滿瘋狂的活力。這種疼痛又帶著感激的糾纏讓我老是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詩歌:你已經讓我永生,這樣做是你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