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鐲的心意

我愛建筑

那天晚上有點冷，北京城里下了細細的雨，小茶從學校回公寓的時候，隱隱地感到手腕的涼意，她抬起手臂，輕輕地用臉貼它，就觸到手腕上套著一只厚重的銀手鐲，很涼。

這只從祖上傳下來的手鐲，上面刻著簡潔流暢的卷草紋。據說這只手鐲是上幾代一位老祖母的遺物。老祖母年輕的時候是名滿京城的絕色女子，生性孤傲，后來卻愛上一個漂泊的男人。那男子看見她手腕上的手鐲說了一句話，他說，豈知這幾個簡單的舒展中有多少含蓄的心意呢？此后，男子飄然而去。三年之后重回舊地，卻只見昔日的女子素衣淡妝，傍依欄桿，看見他出現，她站起身來，靜靜走過去，說，哦，你回來了么?她的表情淡淡，腕上只有一只銀鐲。

這個故事傳得很久，到了小茶這一支，遷到江南，家族幾番起落，故事已有些說不清了，但手鐲卻是傳了下來，厚重的手鐲，輕輕舒展的卷草紋，像女孩兒淡淡蹙起的蛾眉。小茶18歲那年上大學，來京城，奶奶就把手鐲給了她，奶奶往小茶手上套手鐲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她說，小茶，你知道這簡單的舒展中含有多少含蓄的心意呢？她臉上的皺紋深深，里面藏著安詳的力量。

閑下來的時候小茶會靜靜地看這只銀手鐲，這只有著久遠年代，但是眉眼淡淡的銀手鐲，像一位細眉細眼的女子。小茶想，當年那位老祖母，憑什么就因為一句話認定了那個男人呢，他們的后來，據說過得很幸福。手鐲上的卷草紋輕輕地舒展著，蘊含著很簡潔很纏綿的感情。

是很簡潔很纏綿的感情，小茶剛到北京的前兩年，一個叫何煒的男孩子陪小茶走過一段長長的路。何煒是同系的研究生，極優越的家境，父母都是極和善的人。每天晚上何煒送她回公寓，何煒一路走一路說話。

小茶，畢業以后你就留在北京好不好?我媽媽說，她喜歡你。

小茶，我們家的房子太大了，我媽媽說，就缺一個小茶了。

小茶，你總是很少說話，有點像沉香屑里的花香味呢。

小茶，你這么喜歡手鐲嗎，周末我們去中友看—只新的好不好?DEBEERS的很不錯的。

小茶不說話，手里握著她的銀鐲，她的有著簡單卷草紋和含蓄心意的銀鐲。何煒顯然不了解小茶在這只手鐲上的心意，小茶從不提起它，手鐲要等到懂它的人才會熠熠生輝。小茶想起很久以前一個男人曾對這只手鐲說，豈知這幾抹簡單的舒展中有多少含蓄的心意呢？那才是手鐲的心意，了解手鐲心意的人才了解腕上有手鐲的人。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是容易產生依戀的，哪怕一只小貓小狗。長長的兩年時間，有些情感在小茶心里已難以割舍。兩年后的一天，另一個女孩子在下課的時候截住了小茶，她對小茶說

我愛何煒，已經很久了。可是他不肯愛我。

小茶不說話，她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頭發凌亂，眉眼憔悴。

小茶，你那么優秀，以后會遇到更好的男人，你把何煒讓給我好不好？我會愛他，好好地愛他。

小茶輕輕地嘆息，她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子。那么，何煒會因此快樂嗎？她問。

女孩子顯然有點猝不及防，她沒料到小茶會這樣冷靜，所以怔在那里：小茶轉身，繼續走路，走不幾步，她聽見那個女孩子在身后喊話：

但是你不愛何煒。你傷透了他的心。

小茶站住了腳，女孩的聲音順著風清晰地傳送過來。

何煒有時候一個人喝悶酒，一喝就是一晚上，你知不知道他酒量不行啊！都是因為你，你不愛他為什么不離他遠一點呢。

小茶回轉了身，她認真地看著風中的女孩子。

愛一個人時就會這樣嗎?小茶想。她握住腕上的手鐲，手鐲不說話，在風里有一點堅硬的涼意。然后，小茶笑了一笑，她對那個女孩子說，我會從此無聲無息地退出去。就像冬天山坡上消融的雪一樣，無聲無息。

小時候，奶奶經常念叨一句奇怪的話，她說，雪融后就化成水，很清澈很干凈，像一個女孩子的眼淚。

小茶忽然覺得自己懂了這句話。

現在小茶走過朝暉公寓，撲面刮來一陣干冷的風，緊接著是一股寒氣。公寓的南邊，是一大片莊園，種了很多很多的蔬菜，夜里經過這里的時候，能感覺到它們的濕氣。小茶想起一個叫周生的人，有一天早上他從小茶必經的路上走過，他看著小茶的手鐲，小茶不說話，她們這一族的女子，一樣外柔內剛的性格，執著于期待一樣的話語，期待一種在心靈深處相互愉悅著的幸福。

許多年前一個男子，他確實說出過這樣的話，他說，豈知這簡單的舒展中有多少含蓄的心意呢。

所以很多時候小茶一個人走路，不經意地手里總握住手鐲。有時候，小茶在實驗室，她輕輕地擺弄儀器，默不作聲。周生站在她背后，冷冷地看她。小茶一個人，她握了握手鐲，鐲子是堅硬的，花兒不開，懂它的人沒來，它不說話。

但是靜靜的，小茶聽見周生的聲音，他說，有一只手鐲心意相通也是好的。

小茶回頭看他，周生不再說話，他轉身走開。后來小茶想，那么，他知不知道，這幾抹舒展中的含蓄心意呢?

有一天晚上她回公寓的時候看見周生，這個終日騎車、神情桀驁的男生。在夜里的路燈下，小茶淡淡地向他打招呼，她說，嗨。

周生微微一笑，輕輕回應了一聲嗨。

一個人有時候是會孤獨的，小茶想，不然周生不會這樣安靜。有一天小茶走過毓秀園，看見周生坐在園內的長椅上，有一片銀杏的葉子落下來，在他頭上打轉，輕輕悠悠地，像一個人內心隱秘的幸福。可是一轉眼，它打個旋，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小茶找不到它。哪里去了呢?幸福？

有一天我看見你騎車。小茶說。

很多時候我都騎車。不停歇。周生手里捏著葉根，葉片在風里輕輕地搖。

你一臉平靜，泰然自若。小茶說。

這回，周生抬起頭來，他看著小茶，開始笑起來，是的，那又如何？

我們一樣寂寞。小茶說。她看見周生眼里有一點東西蜻蜓點水一般一閃而過，像秋日里的一抹水氣。

然后，她轉身，走開。她聽見背后的聲音說，你不寂寞，你還有一只手鐲。

那天晚上小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夢里她看見一個奇怪的男子，他的眼睛明亮，他神情溫和，他在一條河的另一邊，他說，小茶葉，你也讀周易么？你也有手鐲么？小茶不說話，她看著眼前的男人，他淡淡地笑著，眼里有深深的疼愛。你是誰？小茶問，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男人不說話，他跳過河來，把手放在小茶的肩膀上，說，你的聰明才智不低于你當年的老祖母呢。他又說，好孩子，耐心等待，手鐲不會寂寞很久了，幸福就要來了。幸福就要來了。

以后每次想起這個夢，小茶就下意識地握住手腕上的銀鐲。銀鐲涼涼的，有堅硬的冷意。周生已不在學校，據說是去了美國，很著名的一座學府。幸福，在哪里呢?這個問題后來就一直在小茶的心里打轉，輕輕悠悠的，像那天下午那片銀杏的葉子。

收到周生的信是兩年之后，厚厚的一摞信，記載著周生每天生活的點點滴滴。信里有一個女子，周生稱她為小茶葉，一個眼睛明亮，表情淡淡，內心卻有無限天地的女孩子，她有一只簡單卷草紋的銀鐲。她和它心意相通。周生說，小茶葉，你還記得我嗎?我懂得你的手鐲。我的博士論文快要通過了，等我回來。

很久之后的一天下午，小茶在實驗室看一套模型，她覺得心神不寧，突然間，她聽見背后有人在笑，回過頭來一看，竟是周生!現在他回來了。周生靜靜地走到小茶面前，他不說話，兩個人默默對視著，忽然都涌了淚。他抓起小茶的手，握住那只鐲子，用他的臉溫熱手鐲。然后，小茶聽見他低低的說話聲：小茶葉，這三年，你耗盡我一生的思念。

小茶的心里忽然有點恍惚，她想起很久以前，一個年輕的女子，素衣白裙，在一座小閣樓里平心靜氣，等待三年，有一天她看見了那個懂她的人，她知道他會來的，所以她靜靜地走過去，迎接他，她對他說，哦，你回來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