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子至親，讓我擯棄了男人的尊嚴

１９９９年春節，我終于和相愛了三年的慧蕓舉辦了婚禮。新婚的喜悅還沒降溫，我就接到了單位的下崗通知。慧蕓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面對下崗在家的我，她沒有流露出半點兒不滿的情緒。

同年３月，憑著一手過硬的焊接技術，我很快和一家民營建筑公司簽下合約，開始了漂泊的打工生涯。４月，我不得不告別心愛的妻子，隨建筑隊奔赴海南。

我們干活的工地遠離市區，打電話很不方便，平時我只能隔三差五地給慧蕓寫信，傾訴思念之情。我總能收到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說她也很想念我。

７月末，項目部派我回基地調運日本產全自動切割機。辦完公事后我借機回了家。異常興奮的我回到家里顧不上休息，提著菜籃子就去市場采購，然后做了幾樣慧蕓愛吃的菜。我沒有打電話通知她，想給她一份意外的驚喜。但我等到晚上近１０點她才回來，推門看到我時她愣住了：“回來了，怎么不提前打電話說一聲？”

我上前摟住她：“老婆，我想給你一個驚喜啊！”

她沒動，任由我抱著。少頃，她問：“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做。”

我說：“我已經做好了，特意等你回來一塊兒吃。但現在菜涼了，我這就去熱。”

“我在娘家吃過了，我有點兒不舒服，就不陪你吃了。”慧蕓轉身進了臥室。

第二天，我和慧蕓去我父母家吃飯，席間，慧蕓兩次沖進廁所嘔吐。我嚇壞了，以為她吃了什么不干凈的食物。母親拉我到一旁問：“永波，你媳婦是不是懷孕了？”

我一驚，望著慧蕓平坦的腹部說：“不可能吧？”

“傻小子，你懂什么？明天帶慧蕓去醫院查查，看看懷孕幾個月了？”

回到家，我把母親的話轉告給她，慧蕓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媽說得沒錯，我是懷孕了。”

我一陣狂喜：“我要當爸爸了！”

誰知慧蕓竟哭了。我摟住她低聲安慰：“每個女人都要過這一關的，不哭啊，當了媽媽，我會更愛你。”

慧蕓卻越哭越兇，我以為她想起了婚前我曾讓她做流產而遭受的痛苦，忙說：“慧蕓，這次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生孩子，以前是我不好，讓你受苦了。”她輕輕地搖頭，雙手不安地揉搓著床單。她猶豫半晌，吞吞吐吐地說：“我懷孕只有兩個月。”

猶如當頭挨了一棒，我蒙了！我們分開已經四個月了，如果她懷孕只有兩個月，那么這孩子絕不是我的！我跌坐在沙發上，大腦一片空白。良久，我對她咆哮：“你懷的是誰的孩子？你竟然做出這種事！你為什么不做掉？你想把這個野種生下來羞辱我嗎？”

面對我的咆哮她低著頭只是哭。我的拳頭揮了揮終究還是不忍砸向她。

那一夜我把自己扔在沙發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臥室的燈一直亮著，我不想進去，我的心疼得厲害。我想起我們戀愛時，連毛衣針都拿不好的她竟笨手笨腳給我織了一件毛衣；我得闌尾炎住院，是她每天守在病床前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地照料；婚前，她為我懷過兩次孕，由于種種原因她只能跟我到私人診所做流產，由于設施簡陋、消毒不嚴，她落下嚴重的婦科病，每月經期必須吃止痛片才能挨過。即使這樣，她對我也從沒說過一句抱怨的話；結婚以后，她不但對我溫柔體貼，對我父母也很孝敬……

她的好一幕幕在我腦海中展現，我不得不承認，除了這件事她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妻子。一夜未眠，我決定和她好好談談。

早晨，我對雙眼紅腫的她說：“慧蕓，不管你做過什么，我都能夠諒解。我只有一個要求，那就是你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我可以當這件事情從沒發生過。”

她的淚似斷線的珠子跌落下來：“永波，對不起，我不是成心讓你難堪。你不在我身邊的日子，我真的很寂寞。兩個月前的一天傍晚，我一個人在街上閑逛，自行車鏈子突然斷了。當時天已黑了，我找不到修車的鋪子，正著急時有一個男人主動上前幫我，出于感激我向他道謝，他順勢請我去吃飯……后來我醉了，醒來錯已鑄成，只有我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扔在車站旁的小旅館里。”

“他知道你懷孕了嗎？”

“不知道。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緣，我連他姓什么都沒問。”

我壓抑著痛苦拿條毛巾給她擦淚，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慧蕓，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我陪你去醫院做人流好嗎？”

她抬起頭憂傷地望著我說：“我去過醫院了，大夫說我的情況很不好，如果這次再做掉孩子，以后很可能無法生育了。”

我頹喪地坐在床邊，低下頭一枝接一枝地抽煙，連慧蕓什么時候離開的我都不知道。

夜里，她從娘家給我打來電話，告訴我晚上不回來了。她說錯是她釀成的，她愿獨自承擔。

我什么也沒說便掛斷了電話。我無法面對這樣的結果。

我沒有再去找慧蕓，兩天以后，我只身回到工地。白天我拼命地干活，妄想麻痹自己，可夜晚剛躺到床上，所有的煩惱就潮水般地涌來。慧蕓所給予我的是男人無法忍受的恥辱，難道還要讓這種恥辱伴隨我一生嗎？一夜夜地我的腦海里不斷跳出離婚的念頭，可一想到慧蕓，我的心又針扎般地難受。

深秋的一天，我在電焊作業時不小心燙傷了腳，工友們把我送到醫院包扎。離開醫院時，我看到一位孕婦被她丈夫攙扶著從我面前走過。孕婦挺著大肚子，一臉幸福的笑容。那一刻，我突然想起慧蕓，她去醫院的時候，該忍受著怎樣的委屈和痛苦？如果不是我讓她婚前做流產損傷了子宮，又何嘗會發生今天這種尷尬的事情？不管怎么說，她現在仍是我合法的妻子，在她最需要親人的溫暖和照顧時，作為丈夫，我怎可以吝嗇得連一句關心的話都不對她說？

想到這兒，我對工友說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工友們把我扶到醫院附近的電話亭，告誡我打電話可以，千萬別說受傷的事，免得家里人惦記。我點點頭，撥通了慧蕓單位的電話。她在電話那端聽到我的聲音有些意外和激動，對我說家里一切都好，爸媽的身體也很好。她說：“我不在你身邊，要照顧好自己。你嗓子不好，少抽些煙。干活累，晚上一定要用熱水泡腳，這樣解乏。”

她在電話那端絮絮叨叨地說著，我輕聲答應。猶豫片刻，我澀澀地問：“慧蕓，孩子……還好嗎？”一段短暫的沉默之后她幽幽地說：“還好。”

我說：“我要當爸爸了。”

她愣了一下就哭了。我說：“別哭啦，要做媽媽的人了還哭鼻子啊？肚子里有了孩子要好好保養，想吃什么就買，別不舍得，明天我給你郵些錢回去。”

慧蕓溫柔地應著。放下電話，幾個月以來壓抑在我心頭的郁悶悄悄卸下不少。

我和慧蕓和好了。慧蕓在信中除了述說對我的思念和牽掛從不提及肚子里的孩子，我能感覺到她心中流露出的內疚。我在回信中還是很深情地安慰她，裝出一副什么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

２０００年春節將至，工地放假，我回到闊別半年的家中。我送給慧蕓的禮物是一套《育兒百科全書》，慧蕓撲進我懷里低聲說：“永波，讓我怎樣感謝你的寬容和大度呢？”

我看著她臃腫的身體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嘴上卻說：“慧蕓，沒什么，讓我們重新開始吧。”

過年的時候，母親悄悄對我說：“慧蕓是幾月份懷的孕啊，我怎么覺得……”

我打斷母親：“媽，您別瞎想，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您的孫子。６月份我回來過。”

母親一聽就樂了：“你這孩子真沒出息，哈哈。”

２０００年４月，慧蕓順利地產下一個男嬰，當我在工地收到家人的平安信時，不知是喜是悲。那天下班以后，我一個人到附近的小酒館喝得爛醉如泥。工友們以為我做父親了才高興得忘乎所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情有多凄涼。

工程結束在四個月之后。我回到家，慧蕓抱著孩子怯怯地望著我。我走上前，看了看她懷中的孩子終究沒有伸手去抱。我說：“都還好吧？”

她點點頭把孩子放進搖車便忙著給我燒菜做飯。趁她在廚房忙碌，我偷偷打量躺在搖車里伸胳膊蹬腿的嬰兒，大眼睛高鼻梁……還好———長得像慧蕓，我暗暗松了口氣。

回來后我承擔了所有家務，但孩子的尿片、衣物慧蕓總是自己洗。她從來沒有要求我抱抱孩子，我知道我也做不來。也許是女人的天性，做了母親的慧蕓對孩子的疼愛超出了我的想像。她告訴我孩子的名字叫汝小智，說是我父親給取的。我苦笑，一個和我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卻要姓我的姓。

國慶節過后公司通知去江西干活，慧蕓一面給我收拾東西一面落淚，我勸她說這次工期短，兩個月就會回來。臨出門，她抱著孩子說：“小智，親親爸爸，和爸爸再見。”

小智嘟起小嘴在我臉上親了一口，張開小手沖我搖晃。我忽然就很感動，他清澈的眼睛瞬間觸痛了我心底的溫暖———他要是我的孩子該多好啊！

小智漸漸長大，他快樂地奔跑著，嬉鬧著，無憂無慮。我父母對他的喜愛達到了溺愛的程度，這就助長了他的任性和倔強。每當他無理取鬧或大聲喧嘩時，我常常會瞪起眼睛大聲斥責他。那時他總會嚇得躲到他媽媽身后，噙著淚水望著我。看著他無助的神態，我的心里會有一種隱隱的快感。

我時常不由自主地把小智當作對手，我以絕對的控制權左右著他的行動。雖然我也知道孩子是無辜的，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對他發脾氣，好像只有這樣，我心底的郁悶才能宣泄出去。我知道當我對小智發脾氣時慧蕓一定很傷心，但她一直隱忍著從不表露出來；小智呢，只要我的表情稍一柔和，他馬上跑過來向我討好：“小智錯了，以后聽爸爸的話。”

我的心在矛盾中越陷越深，每次看到慧蕓和小智親密的舉動我就會嫉妒，而我又無法對慧蕓發火。我的脾氣越來越壞，在小智兩歲半時，公司接手一項新疆的工程，因條件艱苦，許多人不愿意去，急于逃離這種生活狀態的我卻第一個報了名。

我在新疆一干就是一年，這期間我沒有回過一次家。除了逃避，我不知該怎樣和小智相處，雖然我內心萬分渴望一家團聚的日子。但新疆的工期終有結束的時候。

２００３年９月，當我風塵仆仆地回到家時，小智撲上來，親熱地喊著：“爸爸！爸爸！”待我坐下，他摟著我的脖子說：“爸爸你不在家，小智和媽媽可想你了！媽媽還偷偷哭了呢。”

我看看站立一旁紅了臉的慧蕓，問小智：“媽媽哭了，那你哭了沒有？”

他鄭重地點點頭說：“小智哭得比媽媽還傷心哦！”他從我身上掙脫，不一會兒抱來一個小鐵盒對我說：“爸爸，這里是媽媽給我買的糖，我不舍得吃，給爸爸留了幾塊。”我打開鐵盒，小智拿起糖塊“咦”了一聲，隨即把手往衣服上蹭。我拿起糖塊，已經化得變了形。小智說：“爸爸嘗嘗，可好吃呢！”

小智把我當做爸爸，我卻從沒有把他當過兒子。此時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一把抱住小智：“小智，爸爸對不起你！以前是爸爸不好，總對你發脾氣，以后爸爸再不會了！”

小智也哭了，邊用小手給我擦淚邊說：“爸爸不哭，小智以后再不惹爸爸生氣了。”

慧蕓在一旁也哭了，我們一家三口第一次抱在一起。我想，我應該好好待他們。

２００４年１月ｌ４日，農歷臘月二十三，中國傳統的小年。慧蕓早早地去我父母家幫著張羅，她說讓我和小智多睡一會兒。早晨我起床后去廁所沖澡，我忘記了由于天冷廁所的窗戶是關閉的，打開燃氣熱水器，不一會兒就感到胸悶氣短，等我想推開廁所的門時，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來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輸液。慧蕓和小智圍在我身邊淚眼婆娑地望著我。見我醒來，慧蕓舒了口氣：“你可醒來了！”

小智哭著說：“爸爸，你醒了，你嚇死小智啦！小智差點見不到爸爸了，爸爸，小智不能沒有爸爸啊……”

孩子的哭聲令我辛酸得揪心，我的眼前一片濕潤，我虛弱地對他說：“爸爸不會死的，爸爸還沒有愛夠小智和媽媽呢！”

原來我洗澡時煤氣中毒，是小智及時發現打的１２０，醫生說再遲１０分鐘就會有生命危險了。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想起以往對小智的百般刁難，我慚愧得無地自容！一個成年男人一直心胸狹窄地和一個無辜的孩子斗，我算個什么父親？我羞愧地對慧蕓和小智說：“我一直沒有盡到做丈夫和父親的義務，我愧對你們啊！謝謝你，小智，是你教會了爸爸怎樣做人！謝謝你，孩子！”

今年春節，是我們一家人最快樂的一個年，久違了的笑聲在屋子里回蕩。

一個家庭的和睦是多么重要啊！我慶幸自己退了一步，才會擁有現在的幸福，其實是兒子小智讓我懂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這句話的真正含義。

春節過后，我要去廣州打工了。回想我和慧蕓結婚五年，在一起的日子還不到兩年，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對慧蕓和小智說：“和我一起出去吧，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從今往后，再也沒有什么能把我們分開。”

我們相互微笑，在春天來臨的時候，踏上了開往廣州的列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