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緣起
去病理實驗樓的路上有一棵洋槐,閔寒就是在它的樹干上發現那則廣告的。廣告主人很周到地把廣告下面裁成多個細條,每條上面都寫著他的宿舍號碼。閔寒毫不客氣地把所有細條全撕下來,這樣她就成了惟一的競爭者。
電話那頭的男生說要擇優錄用,下個星期一給閔寒答復。閔寒心里一陣竊笑,除了我,你是不可能接到第二個電話了。果然,一個星期后,閔寒接到他的電話:就是你了。
閔寒的任務是幫助這個叫路雨的大二男生學英語。
路雨的英語基礎一塌糊涂,單詞更是背得亂七八糟。閔寒讓他造句,“我父親是個司機”,他答曰:My father is a nurse(我父親是個護士)。閔寒幾乎笑死:我的天,你怎么考上大學的啊﹖路雨悠悠地答道:我是體育特招生。
哦。閔寒尷尬地垂下頭,心里后悔不迭。好在路雨是個寬容大度的人,對她一笑便過去了。
那天晚上給路雨輔導完功課后,外面下雨了,閔寒在路雨的宿舍等了一會兒。雨停時已經很晚,路雨便送閔寒回宿舍。
經過學校主干道時,閔寒停住了腳步。借著路燈,她看見地上有成群的蝸牛。這是她第一次看見這么多這種外表憨態可掬的小生靈。它們大概是嗅到了雨水的氣息,所以出門透透氣。但外面的世界顯然超出了它們的想像,它們背著脆弱的房屋在馬路上驚慌失措地“狂奔”,有的已經被汽車碾得血肉模糊。
閔寒的心突然變得無比柔軟。她彎下腰把它們撿起來放到旁邊的花圃里。路雨沉默地站在路燈下,俊朗挺拔的身影投射下來,籠罩著閔寒。片刻,他踱到閔寒身邊,說:想不到你挺有愛心的。然后他也開始幫閔寒做這件似乎有些幼稚的事情。無意間,她看見了他那雙小心翼翼捧著蝸牛的手——寬闊粗獷,繭花累累,卻分明流露出溫柔。那是一雙打籃球的手。那一瞬間,她竟有些恍惚。
所有蝸牛都被安全轉移后,兩人繼續往前走。
路雨突然說:其實,蝸牛是害蟲。
閔寒點了點頭:不過,它們也有生命,而且,它們是溫柔的生靈。
路雨停住了,注視著閔寒的雙眸。閔寒也注視著他,他的眼睛在路燈的照射下熠熠泛光,棱角分明的輪廓被鍍上一層檸檬色的光暈。就是這樣片刻的無語,似乎心底已經對彼此呢喃了很多,但終是什么都沒說。
在樓下,閔寒朝路雨揮揮手,謝謝你,快回去吧。她一溜煙地往上跑,心慌亂得似乎要跳出來。
1996·球賽
閔寒去看籃球賽,入場前看見路雨在場外熱身,他朝她吹了個口哨,然后狡黠地大喊一聲:老師好!他周圍的隊友嘩地笑起來。
閔寒紅著臉鉆進體育館,心想等會兒輸了才好,看你還嬉皮笑臉。
沒想到他們真的輸了,輸得稀里嘩啦。
閔寒樂呵呵跑進休息室,想趁機將其羞辱一番,沒想到休息室里竟是哭聲一片。路雨哭得尤其投入,后來干脆把球衣捋起,豪情萬丈地擤著鼻涕。原來這是他最后一次參加校際籃球賽,他再也沒有機會代表學校爭冠軍了。
想不到這個高大男生的內心也很脆弱。閔寒搖了搖頭,準備上前去安慰他,卻被他先發現了。他羞赧地把頭埋進衣服里,半晌,他抬起頭說:你跟我出來一下。
在門口,路雨把一張紙條迅速放進閔寒的手心,然后唇紅齒白地羞澀一笑,掉頭便跑。
她看見紙條上寫著:我,就是一只蝸牛,有害,但很溫柔;今晚10點,圖書館旁的小樹林等我,不見不散。
體育型男生效仿起臺灣言情劇的男主角做派來,那種魯莽中溫柔流露的樣子絕對可以酸死人。閔寒的牙齒被路雨的行為酸得東倒西歪,但她還是緊緊握著那張紙條,心里激動得要死。
1996·夜晚
閔寒永遠記得那個倒霉的夜晚。10點半,她姍姍來遲,這個時間是號稱“戀愛專家”的室友選定的,據她說遲到半個小時既能體現出閔寒的矜持,又不至于讓路雨心生絕望。
“戀愛專家”只說對了一半——路雨沒有絕望,但他很憤怒:我9點半就來了,因為怕你找不到我,我連廁所都不敢上;還有,為了你,我錯過了今晚的NBA總決賽!
閔寒愣住了,簡直不知道該說什么,因為路雨的表現離“戀愛專家”的預測相距甚遠,“戀愛專家”的分析是:即使閔寒遲到了,路雨也不會生氣,甚至他還會反過來向她道歉。閔寒心想:這是什么破“戀愛專家”啊,“狗頭軍師”還差不多。
閔寒正在猶豫,四周突然大亮,幾個手電筒齊刷刷地向他們照來:同學,你們在搞什么﹖
閔寒知道自己碰到了校風監察隊。其實只要好好解釋一下就不會有什么事,偏偏路雨還在生氣,他脖子一梗:廢話,搞對象唄!
保安把電筒照準閔寒的臉:同學,你是他什么人﹖
雖然沒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閔寒還是覺得自己的尊嚴被無情踐踏了,但她解釋的話還沒出口,路雨又硬生生地搶了一句:廢話,她當然是我女朋友!
結果可想而知。
閔寒交了檢查,又在保衛處門口等了一會兒,路雨才優哉游哉地走出來。
閔寒走過去,把那張紙條撕碎丟向他,恨恨地說:路雨,你給我聽著,第一,我不是你女朋友,請你不要這么厚顏無恥。第二,你為我錯過了NBA,我為你寫了平生第一份檢討,所以咱倆扯平了。第三,NBA明天電視臺會重播,你可以到時再看,但是今后請不要再讓我看見你!
1997·分別
6月份的—個清晨,閔寒慵懶地躺在涼席上,電扇呼呼轉著,她幸福得直哼哼。這時樓下有人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大聲而執拗。討厭,閔寒嘟噥著,邊穿衣邊答應。
跑到樓下,閔寒愣了一下,隨即掛出一臉的冷淡:你找我干什么﹖
路雨是來找閔寒幫忙的。他畢業了,分配到廣州一家醫院。他想借閔寒的學生證買張去廣州的半價火車票。閔寒感覺怪怪的:我是女生,售票員一查不就發現了嗎﹖
沒事的,路雨說,售票員從來不查證的。表情已近哀求。
兩個小時后,路雨準時來還學生證:那,我明天就走了。他眼睛里盛滿了憂郁。嗯,閔寒咬住下唇,努力不讓自己的情緒流露出來。路雨又說:謝謝,謝謝你。就這些嗎﹖閔寒有點不甘心。就這些。
閔寒哦了一聲,轉身上樓,后面卻飛快地傳來一句:閔寒,那天晚上對不起,其實我是真的喜歡你。
閔寒連忙回頭,只看見路雨倉皇逃竄的背影,她又解氣又痛快地大喝一聲:你去死吧!眼淚卻流了下來。
1999·中秋
閔寒大學畢業后到了廣州一家醫院的呼吸內科工作。很自然地,認識了外科醫生杜強。兩人熟稔后,杜強便開始追她。閔寒下意識地與他保持著距離,她心里明白這是為什么,她恨自己的沒出息。
1999年的中秋夜,杜強請閔寒吃飯,說是要向她咨詢一些呼吸內科的問題。閔寒識破了他的伎倆,卻并不想拆穿他。
這個夜晚,閔寒真正明白了為什么外地人說廣東人“天上長翅膀的除了飛機,地上長腿的除了板凳什么都敢吃”。杜強很熱情,反復問她吃飽沒,可她哪里還有胃口,她親眼看見隔桌的女孩張著血盆大口吃著蚯蚓串燒。老板也很熱情,極盡媚態地向他們推薦新品種,說著說著就端出一盤蝸牛來,說是清蒸了特別補。
看著盤子上六神無主的蝸牛們,閔寒突然哭了。
2001·邂逅
閔寒參加一個呼吸系統疾病會議。很俗套的故事,然而無比真實地發生在她身上——她在會議大廳里看見了他。
事實上這樣的邂逅是她—直在隱隱期待的,然而那—刻她心里還是紛亂地舞起了煙塵。很顯然,他也發現了她,他錯愕的眼神已經暴露了一切。
那是10月末,廣州的空氣中還殘留著暖意。散會后,兩人心照不宣地滯留在門口,并且不露痕跡地躲過了旁人的注意,他們并肩走在寂寥的街頭,一直走到珠江岸。霓虹的倒影被江水搖曳得支離破碎,紫荊花瓣在風中簌簌下落,這使他們都有了微醺的錯覺,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個青澀和慌亂的年代。
其實,那天晚上我并不是生你遲到的氣,我只是急著想告訴你三個字,不過我怎么都沒想到,這三個字直到今天才有機會告訴你。路雨輕輕拂去落在閔寒發端的一片花瓣,悠悠地說。
閔寒知道他想說的是什么,但她立刻阻止了他:不,你不用說了。她覺得自己的心都碎了,頓了頓,她說: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
閔寒是在1999年的中秋夜答應杜強的。
其實當初選擇到廣州工作,她不是不心存期望的——或許有一天,會在大街上遇見那個自己一直在想念的人。然而—年后這種期望變成了絕望。
那個中秋節的夜晚,看著盤子上六神無主的蝸牛們,閔寒突然哭了,她想起了路雨,往事暗涌,一陣陣拍打著那些青蔥歲月里遺留下來的傷口。
而杜強是個何等聰明的男孩子,他做了一件令閔寒永遠無法拒絕他的事情:他從餐廳老板手里買下了那些蝸牛,并陪閔寒一道將它們放生。
2003·暗涌
2003年3月份的廣州。閔寒整理好女兒和杜強的衣物,又反復叮囑杜強照顧好女兒。然后她就去了醫院,開始了漫長的隔離生活。
成為這場全球風暴的焦點,真是始料不及的事情。
上班時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好自己,按部就班地工作,給病人插管、吸痰,下班時脫掉沉重的防護服,一絲不茍地洗澡。
那天剛進病房,就聽說轉來了一個被感染的同行,病情危重。
她去病房看他,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眸子。
當時他還是清醒的。
他微弱地說:你的眼睛,我好像在哪里見過。
她點點頭,流出了眼淚。曾對命運做過無數次預想,然而還是沒想到,他們會在這里重逢;更沒有想到,原來這個人一直都潛伏在自己的血液里,她從來都不曾真正將他遺忘。
第二天,他的神志已有些恍惚,后來,就開始昏迷,眼睛卻始終保持著微微睜開。她從他的眼神里讀出了一樣東西:脆弱。那一刻,她發現他何嘗不是一只蝸牛呢?貌似堅強實則脆弱的外殼,敏感的觸角,小腦袋惶恐無依地試探著外面的世界;有小小的壞,骨子里卻是清澈見底的善良。
她清楚地記得那個雨夜的對話。
只是,命運那只手,沒來得及把這只在愛情路上狂奔的蝸牛,撿起來放進安全地帶。
給他整理遺物的時候,閔寒發現了一個小小的鏡框,里面鑲嵌著18歲的自己:齊耳短發,青澀的笑,眼神中帶著高考后的疲憊。復印效果不太好,但上面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辨:閔寒,女,臨床醫學系1994級。她記起了多年前那個6月的清晨,他曾經借過她的學生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