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的不過就是你的棉衣

許多年來，我一直認(rèn)為，女人因?yàn)榍逍讯?dú)處，因?yàn)楹慷Y(jié)婚。那時候的我，在一家雜志社做記者，滿腦子都是奇奇怪怪的幻想。我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阿里，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像余純順那樣，徒步跋涉羅布泊。

為了這個夢想，我不惜犧牲了許多次本來有可能走進(jìn)婚姻的愛情。每一個準(zhǔn)備和我談婚論嫁的男人，都被我那一句“我想去羅布泊走走”給嚇了回去。天下沒有哪個男人愿意娶一個腦子里裝著許許多多奇怪念頭的女人做老婆。

那時候，我的先生還沒有晉級成為我的老公，他只不過是我眾多頗能談得來的男性朋友之一。如果不是因?yàn)槟莻€冬天的一次采訪，我們也許會是兩條平行的直線，永遠(yuǎn)也沒有交叉的可能。

橋這個人做事有些呆板，不過他就像精確的瑞士鐘表一樣一絲不茍，哪怕是隨便對他說一件小事，他也會非常認(rèn)真地對待。就憑著這個優(yōu)點(diǎn)，我們成了朋友。

５年前的一個冬天，雜志社得到一個線索，在相鄰的Ａ縣城有一個很感人的故事，要我馬上去采訪。我打了一上午電話，好不容易找到了當(dāng)?shù)乜h委宣傳部的人，當(dāng)我確定了線索的真實(shí)性之后，決定馬上動身去縣城。就在我要出門的時候，電話突然響了，是我的朋友橋打來的，他約我 晚上一起出去吃飯。

我說：“今天不行，我要去采訪。”

橋問：“是你一個人嗎﹖”

我說：“就我自己。”

他說：“我可以陪你去一趟嗎﹖”我說：“隨便，費(fèi)用自理。”

我下樓打了一輛的，直奔長途汽車站。沒想到，我到了汽車站的時候，橋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了，我沒想到他會把我的玩笑當(dāng)成真話聽，我還沒見過像他這樣的人。不過人家既然已經(jīng) 來了，我也不好意思把人家趕回去。我們一路上顛顛簸簸，好不容易趕到Ａ縣城，可是，當(dāng)我們趕到宣傳部的時候，縣委機(jī)關(guān)已經(jīng)下班了。我失望地站在Ａ縣縣委的大門口，不知道該怎么辦。幸好有橋在我身邊，他不停地鼓勵我“既來之則安之”，我們不妨自己找找看。

我來到路燈下，借著昏暗的燈光，再一次核對了線索中提到的那個地址。橋叫來一輛人力三輪車，讓那個三輪車夫送我們?nèi)ツ莻€地方。

北方的冬天，夜晚來得特別早，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三輪車夫是當(dāng)?shù)厝耍麑δ切┬『苁煜ぁＫ覀儍蓚€，穿了好多條小胡同，逢人就打聽。最后總算有人告訴我們，我要找的人已經(jīng)搬走了。

這下我真有點(diǎn)傻眼了。這時候，橋又提醒我，問問我要找的人在哪個單位工作。

那個人說了一個工廠的名字，我們又找到了那家工廠。

到了工廠的大門口，收發(fā)室的人說不認(rèn)識我要找的人。這時候，我的眼淚已經(jīng)快要流出來了，我們在外面轉(zhuǎn)悠了兩個多小時，如果這樣無功而返，回去怎么向領(lǐng)導(dǎo)交差啊！

這時候，橋從三輪車上跳下來，殷勤地給收發(fā)室的師傅獻(xiàn)上一根煙，然后對他說：“我們是省城來的記者，想要找一個人，希望你能幫我們找找。”

那個師傅見橋?qū)λ@樣客氣，也換了一副笑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是新來的，廠里的很多人都不認(rèn)識。不過，我們這個工廠的院子里住著幾戶老職工，他們一定認(rèn)識你們要找的人，我給你問問去。”

橋跟著那個師傅進(jìn)了院子，過了二十多分鐘，橋笑呵呵地出來了，他的手里拿著一張小紙條，那上面寫著我要找的人的地址和電話。看到這張紙條，我不由得暗暗佩服橋很有辦法。

我們費(fèi)盡周折，終于找到了我要找的人。他是一個中年男子，曾經(jīng)是一個事業(yè)有成的男人，可是就在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的時候，他的妻子卻患了婦科惡性腫瘤。他因此度過了二十多年無性婚姻生活，為了替妻子治病，他在全國各大醫(yī)院之間奔波了二十多年，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妻子身上，最后賣掉了他僅供棲身的房子。

這個男人家產(chǎn)散盡，也沒能挽留住妻子的性命。他的妻子去了，留給他的卻是一筆巨大的債務(wù)。妻子死后，他不得不借住在一個親戚家里。這個男人的故事，讓一直對“愛情”存有疑心的我也開始動容，我問那個男人：“你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沒有想到給自己留一點(diǎn)錢，或者說，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那個男人嘆了一口氣，他淚光閃閃地對我說：“你們都還年輕，不懂得婚姻、家庭對一個人有多重要，你如果結(jié)了婚就會知道，人們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其實(shí)，恩比愛重，夫妻之間一旦有了這種恩情，人也就沒有了退路。”

聽了男人的話，我和橋的眼中溢滿了淚水。

采訪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８點(diǎn)多鐘了。我要回去趕稿子，必須乘晚車趕回省城，這個時候，國營的長途汽車都已經(jīng)停運(yùn)了，我和橋只好上了一輛個體的“小面包”。小面包車 司機(jī)雖然在我們上車之前鄭重承諾，上車馬上就走，可是我們上車以后，他卻開車帶著我們滿街轉(zhuǎn)悠了一個小時。車上卻只上了包括我和橋在內(nèi)一共三名乘客。

司機(jī)看了一眼坐在車?yán)锏奈覀冐恚拖駫吡艘谎鄄簧鯘M意的貨物，他罵罵咧咧地說：“拉這么幾個人，還不夠油錢，老子不拉了，我要回家睡覺去了！”司機(jī)說完，氣勢洶洶地趕我 們下車。

我和橋，還有另一位乘客跟那司機(jī)據(jù)理力爭，好不容易才把我們的車票錢要了回來，可是那個司機(jī)卻不肯把我們送回原來的起點(diǎn)，他把我們?nèi)釉诹耍量h的出城口，然后開車揚(yáng)長而去。

我和橋茫然地站在黑夜里。從這里回到Ａ城中心，還要走好幾里路，我和橋只好徒步行走。縣城的晚上找不到出租車，黑燈瞎火的，腳下到處是石頭和冰凌。我們都不認(rèn)識路，只好并肩攙扶著往Ａ城中心的方向走。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我和橋終于看到了城里的燈火。

我們來到了Ａ城的火車站，在這里，將近午夜的時候，有一列慢車經(jīng)過。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又冷又餓，可是因?yàn)橥砩闲〕抢锖苌儆锌腿耍★埖暌呀?jīng)關(guān)門了。橋說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買回了一袋面包和香腸。我向來不愛吃小店里出售的食品，再加上是小城里的小商店，食品的質(zhì)量自然可疑。面對不可信的食品，我寧愿挨餓。我謝絕了橋，可橋卻全然不顧面包是不是新鮮，香腸有沒有出廠日期，他只是說：“我可是餓壞了。”幾口就把那面包、香腸給吞下去了，橋的吃相一點(diǎn)兒也不紳士。

我們買了票，就坐在Ａ城火車站的候車室里等火車。Ａ城的候車室里很冷清，只有十幾個人候車，候車室里彌漫著劣質(zhì)煙草嗆人的氣味兒。

我和橋坐在一張長椅上，身邊的暖氣好像壞了，用手摸一下就像是觸到了冰塊兒。我已經(jīng)徹底凍透了，冷得瑟瑟發(fā)抖。橋出門的時候，穿了一件厚厚的羽絨大衣，他脫下自己的大衣，遞給我。我有些不好意思接過來，可是橋一再堅持，他說：“你如果被凍壞了，回去怎么趕稿子啊﹖”

聽了他的話，一陣暖意流過我的心頭。我說：“你也別凍壞了，我們坐在一起吧！”我和橋的身體貼得很近，我們披著同一件棉衣。

這時候，候車室里有一個喝醉酒的男人，一直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我，幸好有橋在我的身邊，所以我一點(diǎn)兒也不怕他。于是，我就迎著那個男人的目光，勇敢地瞪著他，一直看到他的目光不敢再跟我對視，灰溜溜地起身離開。

我看那個男人走開了，我仍然用挑戰(zhàn)的目光看著他的背影。橋把我拉回去，他笑著說：“你太兇了，像你這樣的女人，男人誰都惹不起的，一定要躲開你！”

我問橋：“你為什么不躲開我，還要和我在一起﹖”

橋說：“因?yàn)槲铱闯鰜砹耍闶且粋€非常柔弱、善良的人，但是你一個人在外面漂泊太久，為了保護(hù)自己，你為自己披上了堅強(qiáng)的外衣。在你堅強(qiáng)的外殼下面，掩飾著非常容易受傷的感情。其實(shí)你是一個很需要溫暖的人，但是，你從來都不肯把你的想法說出來，對嗎﹖”

聽了橋的話，我的眼淚差一點(diǎn)兒掉下來。這些年來，我一個人從國內(nèi)到國外，滿世界折騰，我一次次地折磨自己，都是因?yàn)槭畮啄昵耙欢瘟钊藷o法釋懷的感情……從那以后，我不再相信世上還有愛情，我拒絕婚姻，拒絕每一個有可能走近我的男人。

這時候橋和我靠得很近，他的體溫成了我在冬夜里惟一可以抵抗寒冷的屏障，我感到內(nèi)心的堅冰正在悄然融化。橋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問我：“你以后還要去阿里嗎﹖”

我說：“要去。”他說：“你還要去跋涉羅布泊嗎﹖”我說：“要去。”

他嘆息一聲，說：“既然你一定要堅持這樣，我也只好陪著你，你到高原的時候，我替你多帶一些氧氣。你如果去羅布泊，我給你當(dāng)挑夫，多帶一些水。無論你想干什么，我都會 和你在一起的。”

我說：“如果我們會一起死掉呢﹖你還會去嗎﹖”

他說：“我會去。”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yàn)樗麖膩聿粫鲋e。

我對他笑了一下說：“從今天晚上開始，那些危險的地方我已經(jīng)不想去了，因?yàn)槲彝蝗徊幌胨懒恕！?/p>

橋聽了我的話，開心地笑了。他說：“那可太好了，你怎么會突然想明白了呢﹖”

我說：“因?yàn)槲椰F(xiàn)在想明白了剛才那個男人說的話，恩比愛重。”我還對橋說：“其實(shí)，女人想要的真的不多，我想要的，不過就是你的這件棉衣。”說到這里，我們突然相視而笑。

我們回到城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午夜了。我在那個月朗星稀的午夜街頭，與橋熱烈吻別，那個晚上，我答應(yīng)了橋的求婚。

翌日，我們?nèi)ッ裾诸I(lǐng)了結(jié)婚證，我們從那個時候開始，攜手走進(jìn)了婚姻的大門。一起經(jīng)過了許多事，過了好多年，但我們一直沒有忘記那個男人對我們說過的那句話：在婚姻里，恩，比愛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