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淚打濕了誰的胸襟

２００３年８月２３日，夏松江拿著一本書，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心情很復雜。

第一次收到妻子的信，是２００１年夏天，夏松江記不清具體日期了，只記得看了一半，他就把它燒了。第二年夏天，她又來了一封，夏松江拆都沒有拆開就燒掉了。這是第三次。三年了，每年一次。他感覺出她所采用的是公開的挑釁和不屈不撓。她要他在離婚協議上簽字，而她所要結婚的對象，是他最好的朋友。

妻子是在他參加完表彰會，興奮不已回家的時候向他攤牌的。第二天，慶功會上，他的演講非常成功，因為他是懷著一種悲情在講述自己，這種憂傷和悲情開始是受頭一天那件事的影響，但到后來，他已經完全沉浸其中了，并且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就是如此，就是要做好事才舒服，就是見不得窮孩子上不起學。當下面的觀眾忍不住熱淚盈眶時，他痛苦地想：如果她也在場就好了。她見了這樣的場面，聽了他的發言，一定會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會重新投向他的懷抱甚至跪下去請他原諒。當有人問，聽了你的故事，的確感人，但要叫我去做我是做不到的。他動情地說：我能做到的，實際上大家也能做到，沒有什么了不起，當你面對那些事情的時候，你會不由自主地做，因為那是你可以做的。他舉例說，當你看見一個人落水的時候，而你又不會游泳的話，你心腸再硬，我相信你也會跳下水去。即使你不跳下水去，我也相信你絕不會無動于衷。但是，有的聽眾問他，你下鄉支教一去就是一年，你妻子就不反對嗎﹖夏松江做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樣子，說，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盡管她是個好妻子，但在這件事上我留給她的只能是遺憾，在家庭和孩子的選擇上，孩子們更需要我，我也離不開孩子們。他回答得天衣無縫，但他難受極了，因為這件事不可能不給他留下遺憾。當有人問他，在生活中遇到挫折或打擊時應怎么辦，他說，把燈舉在胸前，陰影自然會跑到身后。

他的確時刻把燈舉在胸前，但陰影并沒跑到身后去，而是總在眼前晃動。

但當他們問他下一步的打算時，他仍然沖動地、不假思索地說，那些孩子需要我，我準備再去支教一年。

爆炸般的掌聲，他深深地向聽眾鞠一躬，他非常需要他們的鼓勵。他希望自己堅強一點，什么也不要在乎，但心無處著落，它被污辱了，被劃傷了，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它能夠落腳的地方。

１９９１年，夏松江大學畢業后來到一個大廠。幾年后，上面就有意提拔他當分廠的廠長，這下卻謠言四起，匿名信飄飛，目的只有一個，把他搞臭，不能讓他這么年輕就當分廠的廠長。他沮喪極了。有一天他看見報紙上招募下鄉支教志愿者的啟事，他沒和家里人商量就報名了。他做事情，自己認為對的就一定要去做。自己的收入也不錯，想到還有孩子讀不起書，他自己所受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那些眼巴巴守在校門外的孩子，誰給他們希望??！

１９９８年，他去了本省一個國家級貧困縣的一所鄉級中學，學校規模很小，總共只有四百來個學生。校長心想夏松江沒教過書，讓他當助理，管些雜事，一年滿了回去就行了，當什么志愿者，不過是形式而已。但這恰恰不是夏松江的想法。剛開學兩天，他就把所有的老師都得罪了。開學典禮上，校長先把他贊美了一番，然后請他講話。他根本就不領情。他說：我剛才查看了花名冊，有５７個學生沒來報名，校長叫我講話，我沒什么好講的，開辦學校就是給學生上學的，那么多學生不來，這還叫什么學校！我建議，開學典禮不要搞了，全校教師，也包括我，把沒來報名的學生全部請回來，這才是正事！沒來報名的絕大多數是女生，要知道，提高她們的素質，是何等重要，因為她們是未來的母親，不能讓她們再影響下一代人！現在我提議開學典禮解散，大家分頭行動吧，高年級的同學也可以幫忙。

主意是他出的，最遠最難走的當然是他去，他找了個男生給他帶路，去一個叫馬學麗的女生家。走了好幾個小時，天快黑的時候才到村子里。在路邊一棵柏樹下，有個女孩子正傷心地哭著。她就是馬學麗。夏松江問她怎么了。馬學麗抽泣了一下，小聲說，我把三公的藥罐摔破了。夏松江這才注意到地上有個破成幾大塊的黑乎乎的藥罐。

走進馬學麗家，房子破舊不堪。馬學麗姊妹四個，父親早死了，母親臥病在床，當她得知馬學麗把人家的藥罐打破了，竟半撐著身體罵道：你怎么不死呀，叫你做這點事情都不行。夏松江站在門口，大聲說，大嫂，我是新來的老師，藥罐打爛了不要緊，再買一個就是。他掏了五塊錢給男生，叫他快去買一個來。男生說，現在哪里有賣的﹖要趕場才能買。馬學麗的母親聽說老師來了，忙叫馬學麗煮飯。夏松江去幫馬學麗煮飯。邊煮飯邊說話，他才知道那個藥罐對她們為什么那么重要，她們根本就買不起藥，病得不行了，才去借人家的老藥罐來熬一點水喝，圖的是浸在老藥罐里面的藥力跑一點出來，緩解一下病痛。

第二天，夏松江去了另外一個村子。這是個只有七戶人家的小山村。當這些人得知夏松江要去的人家時，都勸他不要去，說那個學生的父親是個大麻風，他們都不敢和他來往。夏松江告訴他們，麻風病不可怕，只有長期和病人接觸才會傳染。到了學生家里，學生家長攔住不讓他進屋。夏松江說，哪有客人來了不讓進屋的，他們怕你的病我不怕。如果你的病會傳染人，為什么你兒子沒被傳染上﹖這說明別人的說法不對。學生家長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敢站在夏松江面前說話。夏松江在他來不及轉身的時候握了一下他的手，學生家長猶如受到電擊。學生家長又高興又心酸，他抓起家里的母雞就要宰殺。夏松江搶過菜刀，說這怎么行，我知道你的情況，母雞下蛋賣的錢，可是你們一年的鹽巴錢呢。學生家長說，如果你不準我殺，說明你還是怕我。夏松江火了，他說：哪能這么說，我說不怕就是不怕，你煮飯吧，煮什么我吃什么，我不但敢吃你煮的飯，今晚還敢和你睡一床！學生家長見夏松江說得懇切，把雞放開了。飯煮好了，學生家長取了把鐮刀在磨石上磨起來，夏松江問他磨刀干什么，是不是還要殺雞。學生家長說，夏老師你放心吧，我不殺雞，我去菜園割白菜。他的確去了菜園，因為母雞正在菜園里找蟲吃。學生家長抓住母雞，手起刀落，一刀就把雞頭砍掉了。

夏松江問學生為什么不去讀書，學生哇的一聲哭起來。原來全校師生都知道他父親是個大麻風，同學嫌他，老師也嫌他。學生家長說，夏老師，我娃兒不是讀不起，糧食我每年都比別人打得多，就是錢少，有誰愿意買一個有我這種病的人的糧食呀。夏松江說，這樣吧，讓他跟我搭伙，等別人看見我跟他搭伙都沒問題，慢慢就不會嫌棄他了。

夏松江把這兩個學生帶回學校，別的老師不好再懶惰了。用了兩個星期的時間，他們才把那些沒來報名的學生請回來。有七個交不起學費，夏松江全包了。

對他這些做法，其他老師覺得，反正他有錢，再說來這里也就待一年，哪像他們，一輩子扎在這里，剛開始的時候感動了一下，后面就冷下來了；同時他們還在等著瞧他怎么能教好學生，他雖然是大學畢業，但從沒當過教師。夏松江比考大學的時候還用功，不光是備課，而且還把課本背了下來，上課的時候有兩支粉筆就行了。期末考試，他那一科平均分全校第一，全縣第三。這下沒人再說閑話了。

這些事被整理成材料報上去后，有關部門正想樹一個典型，于是他就成了典型。

他又到鄉下支教了一年，這一年他工作起來更是瘋了一樣，只回了一次家。這一年結束后，他對那七個受資助的學生說，你們好好學，你們讀到哪一天，我供到哪一天，我不能再當老師了，我必須去做生意，要不然我沒錢供你們。

離開學校的時候，四鄉八里的村民全都來送他。鄉里最繁華的地方是一條不到百米長的小街，學校在小街背后。不到１０點鐘，街上和學校的操場上，全都站滿了人。夏松江坐在一輛中巴車上，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來送他的人都走過來向他告別。

校長對夏松江說：夏老師，人民教師光榮，這話說了幾十年了，但今天我才真正感受到，做教師的確光榮。

夏松江悄悄對司機說，師傅，快走啊。司機說，夏老師，送你的人還沒來完，我不能走。夏松江說，車上還有這么多人，不能耽擱他們呀。車上的人立即說，夏老師，不要緊，我們沒有要緊的事情。又等了一個多小時，中巴車外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人，想開也開不走了。陽光越來越強，曬得這些光著頭的農民滿臉是汗，由于不知道如何表達激動的心情，好多人臉都憋紅了。但是千年盛宴終有一散，臨走時，一位家長說，這樣吧，大家把夏老師送到坡上，師傅不要開發動機，我們大家把車推上去。中巴車周圍的人興奮不已，覺得這個主意太好了。出街就是上坡，但越是這樣他們反倒越高興，因為坡陡用的勁越大，越能表達他們的心情。

夏松江在另外一個城市搞了一個小公司。因為他原來所在的城市給了他太多的傷害，他沒有回去。有一次他遇到以前廠里的幾個同事，他們關心地問起他最近如何。他既委屈又理直氣壯，委屈的是自己做的是好事，為什么別人就不理解，但正是認定自己做的是好事，所以他總是理直氣壯。沒料到同事聽了，反倒責怪他甚至嘲笑他，說：你呀，什么事都要沖在最前頭，連老婆都可以不要。她是女人，有什么必要為了你一個人的榮譽犧牲自己的個人生活﹖聽了這些話，他的心涼透了。從此以后，更不想回家了。

轉眼三年過去了，每年她都給他寄一封離婚協議，請他簽字。這是第三封了。三年他沒回去過一次。廠領導勸他別這樣，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說，我不是因為那件事不回來，實在是因為我回來后收入太低了，我供不起那七個學生，我必須做點生意才行。

前段時間有謠言說，他供的多是女生，目的是把她們培養大后選一個給自己當老婆。剛聽到如此惡毒的謠言的時候，他恨不能和制造謠言的家伙拼命。幾個月過去后，他心里稍平靜了一點，他知道了，無論你做什么事情，也無論你怎么做，總是有人要說你的壞話的。

他資助的七個學生中，有兩個考的是中師，四個上了大學，惟一的一個男生岳成，高中畢業后自己不想讀，跑到他所在的這個城市學修家用電器。兩個中師的已經畢業了，上大學的剛得到通知。他們要來他這里慶賀一下。

夏松江當時正在看碟片。電視臺給他做的專題，做了碟片留給他作紀念。不久那七個學生到了。他們和夏松江一起看碟片。

看著碟片，夏松江覺得那上面的自己傻乎乎的，可看著看著，眼淚淌下來了。表情雖然那么傻，但當時說的話，可全都是真的，而且是在其他場合說不出來的。碟子看完，六個女生已經哭成淚人了。

馬學麗站起來，看了其他人一眼，說：夏老師，我們這幾個同學中，我年齡最大，今年已經１８歲了。我馬上就要參加工作了。夏老師，你為了我們幾個，你妻子把你拋棄了。你肯定以為我們什么也不知道。你對我們幾個，是老師對學生的喜歡，今天我們想請你用另外一種喜歡來喜歡我們。夏老師，你離婚吧，我們當中，你覺得哪個好，哪個就做你的女朋友，等年齡到了就嫁給你！

夏松江一聲不響地走進另外一間屋，把他得的獎牌拿出來，然后說，馬學麗，你去給我找把錘子來。馬學麗莫名其妙地問，找錘子干什么﹖夏松江說，因為你剛才說了那樣的話，我只有把它砸爛。

同學們抱頭痛哭，夏松江的眼淚也淌下來。他說：只要你們今后做好人，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出于尊重當事人的考慮，本文人物采用了化名，望讀者理解。）

編者的話：我們的英雄，時刻把燈舉在胸前，但陰影并沒跑到身后去，而是總在眼前晃動。他哭了，一捧清淚，到底是悲憤還是激動，是委屈還是釋懷﹖身處高度文明的社會，為什么那么多的人，總是不相信“英雄”真的不是在作秀﹖空間很大，人密密麻麻，心卻總是自私與狹隘。英雄不瘋也不傻，而是我們“病”得不輕。

中國的英雄，是神的英雄，神是沒有私情的。而西方的英雄，是人的英雄，更加閃爍人性化的光彩。這讓我們想到《角斗士》。片中的英雄流血倒地的剎那，眼前幻化出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他們正向他徐徐跑來。英雄微笑著死去，他的靈魂終于回到了故鄉，回到了心愛的人身旁。而這，正是他畢生的愿望。與之相比，我們的英雄夏松江，在對待愛情與家庭上似乎“生硬”了些。祝愿我們的英雄，在今后的路上，更完善地把握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