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是我的一個作者,在認識的一年多時間里我們一直淡淡地交往著,偶爾打個電話。
直到有一天,我打電話告訴她我們雜志發了她一篇稿子。我在電話里聽到她屋里有小孩子的聲音,我問,你兒子上幾年級了﹖小魚在那頭大笑起來,她說,我兒子還不知在哪里呢,正在找我吧……隨后她問我,何以斷定她有小孩子,并且還上小學了﹖我說以前一個編輯說過你比我大了一個年代,我想你該有小孩子了。電話里有了幾秒鐘的沉默,然后小魚在電話那端靜靜地說,我還沒有結婚呢,而且我從小便是小兒麻痹,兩腿殘疾。我拿著話筒,愕然了。認識小魚這么長時間,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心里有了想見小魚的念頭。那以后,我常給小魚打電話,往往一打電話我便問:我們的兒子怎么樣了﹖小魚在電話里與我不緊不慢地樂樂呵呵地貧著:我們兒子啊,長高啦,都會用電腦了,數學學得倍兒棒啦,英語老是不及格。還愛踢足球,襪子倍兒臭。我說,咱兒子是不是長得越來越像貝克漢姆外加湯姆·克魯斯了﹖小魚說,那是,也不看是誰的兒子,能不帥﹖以后我倆搬個椅子往門口一坐,那些漂亮妞,要見我們兒子,排隊!不把我倆巴結好,沒門兒!我說,你可小心了,別讓咱兒子早戀,影響學習。小魚在電話那端趕緊說:那是那是,我抓得可緊了,堅持大崗突擊查,小崗天天查,為把我們兒子培養成知識型的國際帥哥費盡心機啊。我們很開心,每次電話,總能為這個假設中的兒子編出一大串事兒來,無聊而開心地傻樂著。
小魚應是我手里上稿最多的一個作者,她并不是鋒芒畢露的,但總如細水長流,定期地給我稿,緩緩地在我們雜志上一篇接一篇地發著。這樣比起那些風起云涌紅透半邊天的年輕作者來好像更可靠。
終于動了非去看看小魚不可的念頭。當這個念頭在我心里固定成形時,當我買下火車票時,我是那樣激動,我對小魚說:小魚,你等著我,我來了。
車駛進東北時,在初秋的陽光下,鐵路旁開滿了大片金黃色的花,類似向日葵卻又不是,手掌那么大,樂樂呵呵地開著,沒心沒肺。
我立刻喜歡上了這些花朵,我叫它們野菊。隨處都有,奔放而自然,絲毫沒有花店里那些花兒的嬌氣與精致,而是粗糙,陽光,立體,豐厚,無畏。
我問火車上一個東北人,那是什么花啊。那人笑了笑,只說了句,到處都是,眼里滿是對這種花兒的不在意,而我卻偏偏喜歡上了這種鋪天蓋地的自在奔放。
一到沈陽我便給小魚打電話,我說,小魚啊,我好激動啊。小魚在電話那頭也喊道,我也激動啊,我突擊了兩個晚上收拾房子啊。
小魚住在撫順。一下長途車,來到小魚說好的地點,我看見一個人學生樣地腳并得齊齊地站在那里,樣子很乖。我想不會是這個人,小魚該是長頭發。我來回地轉著頭,這時那人站在那里怯怯地問,是不是貝西﹖
我們倆站在陽光下,相互看著慢慢笑了起來。
我真沒想到,雖然來之前我知道小魚雙腿有殘疾,有一定的心理準備,可看見小魚走路,我的心像猛然被揪了一把,透不過氣。小魚腿很細,幾乎沒有肌肉,但她堅持不拄拐,那樣一瘸一拐地走路,每走一步,都要將腿用力挑起來的樣子,看得我心里直落淚,一揪一揪地疼。我甚至有了想要逃走的感覺。
小魚住在撫順市一個有點偏僻的地方,她堅持從家里搬出來一個人過。房子有點暗,是一樓,走進去,我看那臺電腦,撫摸那個鍵盤,想,小魚就是在這臺電腦上在這個鍵盤上敲打出那么多出色的優美的文章的。我很認真地撫摸著,不敢怠慢。
殘疾的小魚,這樣一個人住著,而且還有些并發癥,每每想起,我總是不安。但我看到床上有漂亮的床罩,沙發上有可愛的抱墊,還有那么多的糖果,那么多。小魚告訴我,小時候她也是好好的,媽媽說她三歲多時,突然就得了這種病,從此再也沒好過,幾經周折,終于認命了。小魚說:WHO(誰)怕WHO(誰)啊!小魚比我大,不停地要帶我去吃好吃的,一副大姐的作風。最后我們在一個很小的館子里吃了火鍋,喝了酒。東北的風吹起來時,讓人感到生活的冷酷,我和小魚因為都喝了一點酒,微紅著臉。回來的路上我捏著小魚的手,發現小魚手上有很多皺紋,我想那每一條皺紋里有小魚多少的努力與不屈啊。小魚有兩顆兔牙,一笑就陽光燦爛地露了出來。她有一張照片,很正經地在那里沉思,我正看得認真,她笑著指給我說,那,那兩顆板牙我用鋼筆給涂了,我笑,一看果然是的。
我決定和小魚去大連玩兩天,大連和撫順離得很近,小魚卻沒有去過。第二天我醒來時,小魚已經從單位回來了,還在利索地給我煮粥,閃爍著一個人生活特有的靈動。她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掙脫了所有的束縛,一個人艱難地過著的,她說,所有想做的事情,我都要一件一件地做。一個人搬出來住,小魚便和家里人斗爭了很長時間,她說,我想這樣,我不想在別人的視線里生活。我看了小魚的相冊,看到小魚爬上了長城,看到小魚騎在馬背上,看到小魚穿游泳衣在海邊,我想,或許對小魚來說,人生不過是一個又一個的想法,一些對別人來說很簡單的想法對小魚來說卻很難。每一個想法就像一顆珍珠,小魚一直在心里數著,這個干了,那個還沒有干,那個想法最遲要在什么時候實現。小魚就是這樣努力地掙回了一顆又一顆珍珠,一生走完時,把這些珍珠串起來,這些記憶大約也就是她的一生了。
小魚走路很慢,我每每要停下來等她,每個臺階我拉著她胳膊她才能上去。小魚總也怕我著急,很認真而投入地走著,甚至我問她話,她都顧不上回答,只悶著頭認真地趕路。
大連真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海竟然是這樣的湛藍,和我在日照見的海不一樣,那里的海是灰乎乎的、腥臭的,而這里的海是如此的清澈宜人。街道非常漂亮,很歐化,真正像是一個建在山里的現代化城市,依山傍水。這里的風都是排山倒海的,不像西安的風鬼怪一樣,到處亂鉆,穿過一個又一個窄窄的街道。
和小魚去逛了街,街上總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小魚,小魚卻絲毫不為所動,一板一眼地認真地走自己的路。我問小魚,你是一開始就這么不在意別人的看法的嗎﹖小魚看著我笑了,她說,我前半生最大的努力都用在一件事情上了,那就是怎樣去克服別人看我的眼光。有一年我曾經自殺過十一次,可是這樣又能怎么樣,過去,我是從來不敢在認識的人面前走過的,而現在我已經無所謂了,既然上天讓我這樣,我又能怎么樣呢﹖已經三十多歲的小魚,怎么樣都不愿向生活低頭,她固執地走著。對于感情,小魚同樣有著自己的追求。沒有愛,小魚怎么也不愿像別人所希望的那樣隨便找個人去生活,如今仍孤身一人……風吹起來時,我看到小魚先是縮了縮肩胛,接著,她迎著風溫和地瞇了眼,微微抬起了頭……
那天晚上回到酒店,發現酒店給我們留的房是個單人間,不知那天為什么,我下去和那里的人吵了架,我非要求他們給我換房不可。我很較勁,其實那個單人間的床也算大,也夠我們住,可我不知為什么和那些人吵了很長時間,因為原本他們答應給我們留的是一個雙人標準間。
換完房,在過道里,我突然想,我今天是怎么了﹖我本不是這樣的人!突然間,一些人看小魚的眼神一閃而過,我明白了,我是在發一些無名火,生氣于命運如此無常,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小魚﹖人吵得嗓子啞啞的,怒氣還沒有散盡的我不敢回去見小魚,一個人在過道里站了很長時間,無奈得不停地用自己的右腳尖踩左腳尖。
第二天便離開了大連,我直接去長春,而小魚則要回家了。下火車時,一個人碰了小魚一下,小魚打了個趔趄。我立刻沖過去,一米六的我站在一米六七的小魚前面惡狠狠地瞪著眼,大有沖上去和別人干一架的沖動。那個人立刻把手放在眼睛上說:對不起啊……小魚說沒事沒事,我突然想,我要比小魚自卑多了。
答應來接小魚的人沒有來,讓我很是擔心,而我又不能下去送她。看著小魚一瘸一拐地在站臺上漸行漸遠,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火車呼呼地在黑夜里駛過,我不知如此一別,何時才能再見到小魚。
離開東北時,我又在火車上看到大片大片的野菊,一點也不刻意,仿佛是和耕作的農人一起成長起來的,帶著充滿張力的生命底蘊。我對一切過于牽強的過于精致的東西都帶著本質上的排斥。這一刻,我突然想起初見小魚時,她和我握手時,很有力,而且手上還有繭子,便如這野菊般讓我動心。
回到西安的日子里,有一天小魚在網上和我說話,前面我們還說得很開心,突然小魚說了這么一句話,她說現在她也知道她很難找一個合適的人和她在一起了,父母朋友介紹的她都看不上,而條件稍好一點的人又不一定喜歡她。她說有時候早上起來,一睜眼,真想死過去。寂寞就像一個古老的城堡,讓她一點一點地面對著……
我突然心疼了,向窗外望去,那天,西安正下了冬天的第一場雪,一點點,在玻璃上有一層薄薄的雪花,似化非化。我看了很久,眼有點酸。我在QQ上靜靜地叫:小魚,小魚……那邊任我再叫,也不做聲,只留下一行又一行的省略號。我急了,說了很多話,我說一切都會好的,不是嗎,小魚﹖我說你看我從來都沒有這樣矯情地對誰說過話的,你看我對你多好啊。可是任我再說,小魚仍是沉默著。
我一直以為小魚是沒有淚的,這天我才知道魚沒有淚是因為她本就在水里,這一行行的“……”不就是小魚的淚嗎﹖我站在窗前嘆一口氣,生活的無奈如凜冽的風直逼過來。這一晚,我心情很不好,想著小魚頸椎病犯了時,誰會照顧她,心里便暗暗地難過,直到昏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卻發現QQ上小魚的頭像歡快地跳著:懶孩子,快起來,你看太陽出來了,陽光多美好。我在喝酸奶,我的酸奶最好喝,你的酸奶沒有我的好喝,白白,上班掙銀子去嘍……
我,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