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宋家銘25歲的時候被公司選派到丹麥奧胡斯大學進修半年。和他一起去的還有公司在天津辦事處的一個女孩。他們是結伴走的,在首都國際機場碰的頭。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當時那個叫林小冉的女孩幾乎沒有在宋家銘心中留下什么特別深刻的印象,他只記得那張五官平平、膚色灰黑的小臉幾乎淹沒在她那件赭色風衣里。
在飛機上,林小冉吐得一塌糊涂。宋家銘忙著照顧她,累得氣急敗壞。兩人奄奄一息地到了哥本哈根,坐上公司派來的車,一路昏睡,醒來時發現已到了丹麥第二大城市奧胡斯。
兩人住的單身套間公司事先已經安排好,緊挨在一起。房間在頂層,7樓。7樓在丹麥已算高層建筑。宋家銘的房間號是764,林小冉是763。但是只住了一晚,宋家銘就被林小冉趕到了763。764的窗口緊挨著一片松林,遠遠可以眺望奧胡斯海灣。林小冉說她喜歡764。
晚上風聲很緊,難道你不害怕﹖宋家銘說。
有什么可怕的。林小冉笑,露出一口縱橫交錯的爛牙:我的旁邊不是有松林和你在站崗嗎﹖
宋家銘又問:那憑什么你讓我搬我就得搬﹖
你這人真沒良心。林小冉咬牙切齒。你在飛機上吐得稀里嘩啦,全靠我無微不至地照顧你。
宋家銘差點沒被氣死。
二
開始上課后宋家銘才和林小冉逐漸熟稔起來。在這個用英語授課的國際班里,最漂亮的是一位從塞浦路斯來的亞裔女子Susan。Susan經常主動和宋家銘、林小冉兩人套近乎。她說自己的祖籍在福建泉州,祖父早年移民去了塞浦路斯,并娶了當地女子為妻。Susan其實有著1/4的塞浦路斯血統,盡管從外表上看來她和任何一個亞洲女孩毫無二致。
Susan課余最喜歡做的事就是向宋家銘、林小冉請教漢語。她用蹩腳的普通話說:中國發展很壞(快),漢語才是槳(將)來嘴(最)重要的語言。
宋家銘說那個字念“快”,而不是“壞”。Susan的臉頓時紅得像一顆熟透的草莓。
Susan學習漢語的勁頭很足,總是抓緊一切時間和宋家銘、林小冉練習口語。她還夸張地表揚宋家銘的漢語非常標準。這次輪到宋家銘變成草莓了。宋家銘是典型的廣東仔,一直把“臺燈”念成“臺冬”的。
有一天林小冉神神秘秘地對宋家銘說:如果Susan不是Lesbian(女同性戀),那她一定是看上你了,要不今天晚上我幫你試探一下﹖說完還詭秘地眨眨眼。
宋家銘渾身的雞皮疙瘩都開始排隊了。
第二天林小冉故做沮喪地對宋家銘說:哎呀,她真的看上你了,看來我是沒戲了。然后又是一臉壞笑。
你還真去試探了﹖!宋家銘差點當場昏倒。
三
林小冉教Susan用“不僅……而且……”造句。林小冉說:“我不僅很美麗,而且很可愛。”
宋家銘想,世上怎么還有這么大言不慚的人啊,禁不住問:“你美麗嗎﹖你可愛嗎﹖”
“當然!”林小冉小臉一仰,胸有成竹的樣子。
宋家銘驚訝于她的自信,暗想:我怎么看不出來﹖于是又問:“你怎么知道﹖”
林小冉說:“我知道。認識我的人都這么說。”Susan居然表示贊同,并且舉出了林小冉前天在市場上買瑞士軍刀的事情。
好半天宋家銘才聽明白,原來老板說林小冉真漂亮,竟主動將價錢減至50丹麥克郎。
宋家銘心里冷笑:你以為老外不賣假冒偽劣產品啊。
四
宋家銘終于發現林小冉的美麗與可愛是在那個雨后初晴的午后。剛剛步入6月,空氣溫潤,已隱隱嗅到夏天的氣息。三人相約去奧胡斯海灣散步。那是一抹狹長的海岸,海岸線從地圖上看幾近筆直。因為常有颶風襲來,所以修起了長長的海堤。堤的一側是海灘,另一側是長長的赭褐色的石堆。他們踩在久違的陽光里,貪婪地呼吸著帶有輕微海腥氣息的新鮮空氣。不一會兒,他們在石堆旁竟然發現了成群的菊花,珍珠白與明黃色的花朵混雜在一起。嬌艷的花朵在海風中輕輕擺動,顯得倔強而熱烈。
林小冉欣喜地叫了一聲,沖了過去。她告訴他們,這就是丹麥國花木春菊,白色木春菊有著白珍珠般的花朵,可以用來為戀情占卜,而黃色木春菊則象征著誠實的心。林小冉將面頰貼近那些嬌嫩的花朵,滿臉溫柔與憐惜地說:別看它們這么嬌小,它們可是四季都能開放的。
宋家銘不經意地看著,突然領悟出屬于林小冉的那種獨特的美,那是一種生機盎然的、清澈如泉的、不帶雜質的美。
7月一到,木春菊便綻放得更加燦爛了,天氣也開始轉熱。他們也經常結伴到海邊散步,起先還是三個人,自從有一天林小冉和Susan單獨出去了一次后,就只剩下宋家銘和Susan兩個人了。
那是在一個周末,林小冉同往常一樣,肆無忌憚地用力拍打著隔壁房門,誰知這次開門的不是一臉憤怒的宋家銘,而是Susan。林小冉的臉頓時變了——但畢竟還是個機靈的女孩子,很快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柔聲對Susan說:Susan,我們走,我們去奧胡斯海灣看我們的木春菊。
然后她側身對上身赤裸、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的宋家銘說:這次你不準去。
宋家銘一直不知道那天在海邊林小冉究竟對Susan說了些什么。他只知道從那天開始,有兩件事情發生了明顯變化。
一件是林小冉變得對自己愛理不理了。有時候喊她半天,她才懶洋洋地答應一聲,完全是敷衍。
另一件是Susan的中文越來越讓人目瞪口呆。
有一天在課堂上,Susan指著前排一對竊竊私語的澳洲情侶,用中文說:他們那是在過夫妻生活。然后得意洋洋地看著宋家銘,一臉因為中文水平提高而期待表揚的神情。
宋家銘嚇了一跳,忙說不對不對。心想你要是在中國敢這么說,準得挨揍。
Susan眼珠一轉,自作聰明地糾正道:那他們是在過男女生活。
宋家銘突然明白這是誰的杰作了,他憤怒地把臉轉向林小冉,林小冉卻涎著臉,一副吊兒郎當無所謂的表情。
五
很快就到了8月。這個國際班9月份就要結束了,三人的心情也徹底輕松下來。大家決定在周六晚上吃頓中餐以示慶祝,然后周日上午一起去奧胡斯海灣游泳。Susan則主動提出要請大家的客,理由是為了感謝他倆幫助她學習漢語。
宋家銘和林小冉著實吃膩了西餐,所以對這頓中餐都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為了盡可能吃得更多,宋家銘和林小冉事先還制定了詳細的圍剿計劃。
一進入奧胡斯市區那家裝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四川”,各種美食的香氣頓時撲鼻而來,三人被美食沖得昏頭昏腦。林小冉英姿颯爽地戰斗到了最后,直到喝完最后一碗百合綠豆湯才善罷甘休。林小冉在餐桌上的潑辣豪放和Susan的從容優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宋家銘當著Susan的面狠狠地教訓了她一句:看你那樣兒!你是不是不想嫁人了﹖真該好好向Susan學習!
林小冉的臉像落滿灰塵的湘妃簾子一樣摔了下來。
整個晚上林小冉再沒說一句話。回到公寓后她給宋家銘發了一封電子郵件。
宋家銘是在林小冉出事一周后才看到這封郵件的。因為他被醫院確診為輕微腦震蕩,在醫院躺了一周。
六
晚宴后的第二天他們都起得有點晚。到海邊的時候已經快中午。天空的云層堆積得很厚,天氣有點悶熱。
林小冉穿上泳衣倒也楚楚動人,她嚴厲譴責宋家銘道:你別不懷好意地盯著我看。然后格格笑著跳進了水里。
Susan沒怎么下水,她聽說丹麥是世界上第一個發現琥珀的國家,海岸線附近經常可以發現琥珀,于是決定在沙灘上多轉轉。
宋家銘獨自游了一會兒,聽見Susan在岸上喊:你們快上來吧,好像要下魚(雨)了。
他應了一聲,埋頭朝岸邊加速游去。等他看清眼前那塊青苔斑駁的浮木時已經來不及了,他被重重地撞了個正著。他眼前一黑,恍惚中只看清有只小手伸了過來。
七
家銘,其實我是喜歡你的呀,你怎么可以這樣毫不客氣地打擊我呢?
林小冉在那封電子郵件中說。
其實那天從圖書館回來的夜里我就開始喜歡你了。但你現在是屬于Susan的,今天晚上這頓飯簡直就是我的鴻門宴。不過你小子別臭美了,我決定將來找個比你更好的。家銘,你一定要使出吃奶的勁為我祝福哦。
八
如果不是這封電子郵件,宋家銘都快忘記那一夜了。
那是他們剛來丹麥不久,一天他們從學校圖書館出來晚了,坐夜間的地鐵回公寓,空蕩蕩的地鐵上只有四個人:他們,和另一對不相識的白人情侶。到一個站口的時候,上來了三個黑人青年。黑皮衣、黑手套、耳環,還牽著一條狼狗。他們上車之后,掃視了一下車廂里的人,就徑直朝那對白人情侶走了過去。他們說了些什么,然后宋家銘和林小冉就看見那對情侶掏出口袋和背包里的錢給他們。
他們知道自己遇到了街頭混混。
然后,那三個黑人沖他們走了過來。其中一個人說了幾句話,語氣低沉,因為是丹麥語,所以他們沒聽懂。另一個黑人用英語復述了一遍:We have no money nowplease help us.(我們沒錢了,請你們幫助我們。)這次他們聽懂了。他們的背包里裝著公司剛發的月津貼,如果給了他們,這個月就只有喝西北風了。可是在這種場景下,似乎也沒有什么選擇的余地。林小冉暗嘆倒霉,準備掏錢。這時候,宋家銘站了起來,朗朗說道:If we are poorer than youcan you give us some money?(假如我們比你們更窮,你們是不是要給我們錢呢﹖)那幾個黑人青年顯然不曾遇到過這樣的回答,相互看了看,嘟噥了兩句,下車走了。
宋家銘和林小冉到站下車時,那對被洗劫一空的白人情侶還沒有到站。在林小冉踏下車廂的那一刻,那個女孩對她蹺了一下大拇指,說:Your boyfriend is great (你的男朋友真棒)!
九
宋家銘回國后的第二年結了婚。
一個晚上他收到妻子Susan的E-mail。Susan后來被公司派駐香港工作。他們感情很好,每天都互發電子郵件。
Susan在信中說:我喜歡中國男孩,也喜歡中國女孩,盡管她們的脾氣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女孩比起來多少有些古怪。
宋家銘相信這是真的。
Susan又說:對你談這些是因為昨天晚上我做夢了,和那天的真實經歷一模一樣。我夢見小冉站在我面前,笑著對我說,Susan,我們走,我們去奧胡斯海灣看我們的木春菊。然后在海邊,她毫不客氣地朝我吐口水,罵我是狐貍精。我都被她罵傻了,只好一言不發。然后她突然抱著我哭了。她問我,我對你是認真的還是只是想玩玩。我覺得她有點莫名其妙,但我還是說我是認真的。她反而笑了。最后她采了一大束木春菊送給我,并祝福我們永遠在一起。我握著那束花,花柄上有很多鼻涕和淚水。
宋家銘梗著脖子想了想,眼淚流了下來。他相信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