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相信那就是愛情

第一堂課上，大家互相悄悄地望著，大胡子的外教快樂地喊每個人的英文名字，讓所有人以為英文就是簡單地直呼其名和嘻嘻哈哈。

夏丹妮在寬大的Ｔ恤里沒有光彩，感覺被人群淹沒其中的安全，幸好還有幾個成熟的面孔做伴，否則３０歲的女人與年少的男孩女孩一起在課堂里學說話是一件較難感覺良好的事。

下課的時候，夏丹妮最先跨出教室，從停車場的拐角處啟動她的綠色標致跑車，戴上太陽鏡，趁所有人尚在收拾書包的時候離去。班上有白領，有即將出國的勞工，有剛畢業覺得英文口語天大重要的學生仔，大家看起來是如此遙遠，卻成了同學。

穿格子襯衫的男生經過夏丹妮的桌邊時，拿起了她的筆袋，那是小豬班尼的珍藏版贈品，說很可愛，又拿起她的筆說，你的東西都很特別，你也很特別，然后他拿走了她的鉛筆。

于是夏丹妮知道了這個叫安東尼的男孩，下課的時候她走過他桌邊拿回她的筆。他問，你住在哪里，要不要我開車載你，一輛很破的摩托車，你不會嫌棄吧﹖她語塞。她與他不同路。

他跟她一同出了教室，向停車場走去。他指著她的車說，這部車是不是很酷？只有愛浪漫的法國人才能設計出這樣的車。她停下來，改變主意，她說，多謝夸獎，這是我的車。

安東尼騎著很舊的摩托車從她身邊經過，她搖下車窗跟他說ｂｙｅ－ｂｙｅ她刻意觀察了他的臉，他的嘴角有坦然的笑意，但眼里有陌生的距離。

這一天，夏丹妮接到前夫的求救電話，錢不多，２０萬可以救急，就如救命。救嗎﹖七年前，他娶她的時候反對她開店，五年前他跟一個大學生相愛了，是真的相愛。夏丹妮沒讀過大學，但是她知道他們是真的相愛，她看見他身上斑駁的唇印。她沒有做錯什么，她于這一年擁有了自己的飾品店。后來大學生畢業了，懷孕了，哭了，對她說：我不是故意的，自始至終。我該怎么辦﹖夏丹妮那一刻的心痛像魚刺刺進肺，還有別的辦法嗎﹖

一個人的生活又能怎么樣呢？從１０平方米的飾品店到３０平方米的鉆石鋪，后來是百十平方米的精品手表廊，她認識了Ｐｅｔｅｒ、Ｗｉｌｌｉａｍ、文輝還有寧經緯，他們都很出色，西裝革履，成功者的姿態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飾。

前夫的生意一滑再滑，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向她開口。幫嗎﹖錢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否放下心中芥蒂。畢竟他傷害了她，也畢竟是他給了她開始，但他當初并非真想扶持她成功，只不過出于內疚用錢補償一點歉意。

夏丹妮說，我考慮一下再回復你。前夫尷尬地干咳了一聲說好，然后放下電話。

文輝提議周末去海島釣魚，租了一艘快艇，夏丹妮說要上課，改天吧。那個早晨，夏丹妮很早就坐在教室里，安東尼進來的時候沖她微笑，問她吃了早餐嗎，她說沒有，他遞過來一個小籠包。

好吃嗎﹖他問。

好吃。她答。

想吃幾個，明早我帶給你。

夏丹妮知道安東尼在悄悄地注視自己，他對她有種怯懦的溫柔，安全且甜蜜。這些生活中沒有來由的美好感覺令人心情舒暢，下課的時候夏丹妮決定幫助前夫，突然覺得沒什么了不起，畢竟那是她曾經愛過的男人，他也曾經愛過她。

第二天塞車，夏丹妮遲到，桌子上放著一袋小籠包，她望過去，安東尼笑笑，心領神會。大胡子外教用英語說，美麗的女人從來不用操心吃什么，引得全班學生哄笑一團。夏丹妮窘迫地笑，安東尼高昂著頭，引以為傲。

班長組織大家下課集體去唱卡拉ＯＫ，費用ＡＡ，夏丹妮推掉了Ｐｅｔｅｒ的約會，坐在同學們中間。安東尼第一個拿起話筒，說將這支歌獻給丹妮小姐，《爛泥》。

沒聽過，所以嚇了一跳。“愿可做你，腳下那堆爛泥，來守護你——”夏丹妮從側面望著安東尼的臉，一個可愛的男孩，２５歲。

所有人都知道那部綠色的標致跑車是夏丹妮的，沒有明顯的變化，都是些躲閃的尊重和親切。

安東尼在網上給夏丹妮發來一些好玩的Ｆｌａｓｈ作品，還有他小時候光屁股的照片，胖胖的、圓圓的眼睛，透徹得見底。然后他們在網上聊天，他說剛剛跟女朋友分手，她問為什么，他說不知道，說不清楚，可能是性格不合。她露出大大的笑臉說，開始沒發現性格不合嗎﹖

他說，我很愿意跟你聊天，你知道很多事情，讓我學會很多東西。

她說，愿意聊就聊吧，你想知道什么﹖

他說，談談你好嗎﹖

她說，我沒什么可談，結婚離婚創業，然后無所事事了來上課學說話。

他說，你很有魅力。

她說，多謝夸獎，可我是被拋棄的。

他說，你前夫很失敗。

人們總是對生活中出其不意的東西充滿諸多不切實際的期望和幻想。

夏丹妮開始喜歡安東尼身上的氣味，習慣于他的注視，還有晚上１１點準時上網聊天。他告訴她他所有的經歷和感覺，她問的問題奇怪而且可笑。

后來，很熟了。安東尼說，班上某某和某某男生經常議論你，他們說你五官一般，但氣質好；又說，我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什么樣的；還說，我們可以這樣永遠聊天聊下去嗎﹖

夏丹妮把２０萬劃到前夫的賬上，晚上換了發式，剪得長長短短，薄薄的一層頭發貼著臉頰垂在肩上，看上去年輕一些嗎﹖理發師說，像２５歲。

故意頂著新發型去赴各種約會，Ｗｉｌｌｉａｍ寬大的額頭寫著困惑，他說這不適合你。夏丹妮勉強地笑，是啊，４５歲的公司總裁身邊不應是這種發式飄浮的跳躍小女人，不是她的新發型不適合她，而是新發型的她不適合他。晚餐索然無味，冷場，她拼命地回憶以前跟Ｗｉｌｌｉａｍ曾經熱烈地談論過什么，卻想不起來了。

然后是寧經緯，在酒吧里殷勤地照顧左右，老婆不停地打電話，一邊是苦口婆心的安慰，一邊是假裝無所謂的坦然。夏丹妮喝可樂，一直不抬頭，想好了臺詞，才說：回家吧，這樣下去你里外不是人了，別在我身上浪費功夫，小心賠了夫人又折兵。

寧經緯面色微變，但很快整理表情告辭離去。夏丹妮推開可樂杯，換了伏特加，身邊這些男人，一個一個不堪一擊，沒人跟她說永遠，即使眼前的快樂，也無非是吃喝玩樂埋單的消費，她需要嗎﹖

她想聽他們小時候的故事，看他們小時候的照片，像安東尼那樣從心往外講自己的感受，愛一個人或者不愛一個人，不清楚就是不清楚，那些迷惑充滿了誘惑，讓你想幫助他弄明白，跟著他一起思考。

安東尼令她產生從未有過的傾聽和傾訴的欲望。欲望令人心跳，之后便是動了心。

他終于上了她的車，放下他的舊摩托車。

他輕輕地哼著一首歌，她問是什么歌，他說叫《犯賤》，陳小春的獲獎新歌。她笑，這樣的名字，是不是跟《爛泥》如出一轍？他驚訝，是呀，太像了，你怎么這么厲害﹖

夏丹妮笑出聲來，提醒他曾經把《爛泥》唱給她聽過。

兩個人去吃西北老面館，說好了繼續ＡＡ。夏丹妮付賬，安東尼反對，夏丹妮說，怎么跟我這么客氣。

送他回去取摩托車的路上，她突然很渴望他的懷抱，她想起她２５歲的時候，恰是她最懷疑愛情的時候。

現在，她突然覺得愛情這東西在離開多年以后，可能又回頭來光顧她了。生活都換了一副面孔，讓人充滿感激和欣喜。

她灌他喝酒，然后坐在他的破摩托車后面跟他一起唱《爛泥》，如果這時候她的朋友看見她，一定以為她瘋了。如果瘋了的感覺這么好，那就瘋吧。

他問她女朋友又來找他了怎么辦，她說就那么辦吧。他說好，她問怎么辦，他答就那么辦吧。

他們手牽著手吃大排檔，然后系上頭巾去使館區泡吧跟老外搭訕，把長島冰茶跟土豆泥攪在一起，他說這就是一攤爛泥，她一口一口地吞下去，說味道好極了。

在一起的感覺那么好，夏丹妮不愿意想其他的事。有些東西注定是短暫的，要得越多擔心得越多便失去得越快。夏丹妮是聰明女人，她了解男人所以放棄推敲感情。她的生意持續發展，坐在標致跑車里望著路上行人，她覺得生活并沒有虧待自己。

很久沒跟從前的朋友一起了，Ｐｅｔｅｒ說她黑了，瘦了，他們在山頂的小花園里品茶，她帶著幾乎是炫耀的笑容寬容了Ｐｅｔｅｒ顯得虛偽的風度，她現在不介意任何人的不真誠。

傍晚時分，店里賣了一款勞力士，一個四十幾歲的女人遲疑了很久才決定要。夏丹妮遠遠望著她的背影，心里似被觸動，卻無從感知。

再上課的時候，沒見到安東尼，一天都悶悶不樂，也沒收到短信息。

晚上１１點上網，終于遇見，安東尼說，他要走了，跟女朋友一起去香港工作。

夏丹妮說，哦，那好好奮斗吧，勝利是屬于你的。

安東尼說，認識你真好，香港不會有你這樣的朋友了，我會想你的。

夏丹妮說，我也會想你。

然后沉默，下了線，夏丹妮一個人在深夜的窗口喝醉。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生活和前途，就算承諾愿意改變，付出的代價是否可以換來不變的幸福？

他并未愛過她，可她仍然相信那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