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4年2月上旬,一位67歲的女患者在其丈夫的陪同下,走進上海一家著名醫院求診。4天后,醫院出具了診斷結論.該患者息的是晚期肺癌。由于求醫太晚,已經無法開刀治療,醫生說患者最多還能活個把月時間。
這位女患者名叫金佩珠,是銀行退休職員,其丈夫趙嘉襄是退休教授、機械專家。這對夫婦都是喪偶再婚的,結婚15年來相依為命,恩恩愛愛,感情篤深,現在冷不防突遇橫禍,趙嘉襄頓時如遭雷擊。冷靜下來后,他決定-一是繼續尋求救治途徑,二是必須對金佩珠本人嚴格保密。
住院后,趙嘉襄為了恪守對妻子保守秘密的原則,特地花錢包下了一間單獨病房,并且跟醫護人員、護理工約定對金佩珠保密。
2004年2月13日,趙嘉襄下午3點走進妻子的病房時,一眼就發現金佩珠的神情似乎不對頭:目光呆滯,神情不安。老教授心里頓時“咯噔”一聲:難道她已經知曉自己的病情了?
金佩珠確實已經知道自己的病情了。那天上午她感覺精神稍好離開病房去外面散步時,偶然聽見兩個新來的護工的議論,知道自己是在進行化療,她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患的是已經不能開刀的晚期肺癌!金佩珠當時就差點暈倒,支撐著返回病房,一躺下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金佩珠當晚就發起了高燒,在昏睡中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還不能死,我有一樁事還沒有了結啊!”
這句話引起了趙嘉襄的注意:金佩珠到底有一樁什么事情沒有了結呢?
清晨,金佩珠清醒過來了。她睜開眼睛,發現丈夫竟然徹夜守候在她床前,不禁流下了眼淚。經過一番考慮,金佩珠對趙嘉襄說.“我已經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了,這種病是拖不了多少日子的。您已經是80歲的人,自己保重身體要緊,以后就不要老是往醫院跑了。”
趙嘉襄老淚滂沱,緊握著妻子的手說:“不!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就要爭取……”
金佩珠打斷他道:“沒有這個必要了!”
兩人再也說不下去,抱頭痛哭。一會兒,金佩珠擦拭著眼淚道:“我知道我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已經沒法去做了。”
“什么事情?你就對我說吧,我給你去做!”
金佩珠于是說出了一件已經在她心中封存了將近38年的事情……
1966年初秋,“破四舊”的浪潮卷到了上海。當時的金佩珠還是一個青年婦女,所以特別喜歡打扮。“破四舊”開始后,她在一天下班時,被紅衛兵攔住,剪去了燙發,剪開了褲腳,剁掉了皮鞋跟,稍有分辯,還挨了幾拳。金佩珠受此沖擊,從此對紅衛兵產生了一種下意識的恐懼。
沒過幾天,“破四舊”又破到了單位。金佩珠平時喜歡蒔花弄草,在辦公室養了一盆蘭花,因為怕被人“破”掉,就想帶回家去放著。這天下班,金佩珠把蘭花用紙包起來,裝進一個網兜,提著離開了單位。當她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看見前面圍著一群人,頭腦里馬上閃過一個念頭.紅衛兵設卡!金佩珠已經吃過紅衛兵的苦頭了,此刻手里提著一盆花,擔心被發現了又是花毀人傷,于是當即駐步,想改道繞行。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個紅衛兵從旁邊沖出來,指著金佩珠喝道:“你干嗎?看見革命小將想避開!”
紅衛兵來到面前,對著金佩珠上下打量,沒有發現“四舊”,最后把目光盯到她手里的網兜上.“這是什么?”
金佩珠嚇了個哆嗦,從來沒有說過謊的她突然說起了假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那是人家讓我幫忙提一提的。”“誰叫你提的?”金佩珠回頭一看,指指身后人群中五六步開外的一個40來歲的知識分子模樣的男子:“是他!”
紅衛兵接過網兜,撕開報紙一看,驚叫道:“花!乖乖,到現在還保存著這玩意兒,十足的資產階級!”遂沖那男子招手.“喂,你過來!”那男子還不知是怎么回事,一臉迷糊地上前來。金佩珠知道接下去會發生什么樣的一幕,趁紅衛兵不注意,一溜煙兒地跑了。
二
次日早晨,金佩珠和平時一樣出門去上班。當她經過昨天那個路口時,無意間聽到一群晨練的老人在議論昨天傍晚發生的那一幕:一個姓王的醫生為了一盆花遭受冤枉,給紅衛兵打斷了一條腿!
金佩珠當下不禁大吃一驚,隨即又是一陣后怕,尋思如果當時我不撒謊的話,打斷腿的慘況就輪到我了。她不敢停留,匆匆離開了。大約兩個月后,金佩珠在下班經過那一帶時,曾經遇到過那個王醫生,他的腿傷還沒有好,腋下撐著一對拐杖艱難地行走著。金佩珠生怕對方認出自己,馬上加快腳步匆匆離開了,之后,她寧可繞道也不從那一帶路過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件嫁禍于人的事情漸漸沉淀到了金佩珠的腦海深處,但每每想起還覺得愧疚不安。后來,她再也沒有見到過那位王醫生。一直到這次住院后,38年前的那件事才重新浮上心頭,心里涌上了一陣深深的內疚,她決定待病愈出院后去尋找當年那個受過自己間接傷害的王醫生,當面向他賠禮道歉,萬一王醫生已經作古,那她就向其子女賠禮道歉。哪知,就在這時,金佩珠在無意間得知自己患的是絕癥,不禁悲傷萬分,其中除了對生命的留戀外,還有對當年那件事不能贖罪的終生遺憾。
金佩珠說到這里,已是淚流滿面,泣不成聲。趙嘉襄在“文化大革命”時曾經受過沖擊,對此自有一種親身經歷過的痛楚。當時,趙嘉襄一面安慰妻子,一面在心里作出了一個決定.他要代替身患絕癥的愛妻去向那位王醫生賠禮道歉。
金佩珠聽丈夫一說,臉上頓時露出欣慰的笑容,在病床上向老伴連連道謝:“嘉襄,謝謝您!這樣,我就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這個世界了!”
趙嘉襄知道妻子的有生之日已經不多了,他必須趕在她去世前做好這件事,于是,當天下午他就著手辦理此事。下午1時,趙嘉襄趕到了金佩珠所說的當年發生此事的那個地段的派出所,說了情況,要求查一查那個姓王的醫生的住址。派出所民警說這不符合規定,也沒法查。趙嘉襄失望之下,又去了附近的一家律師事務所,想委托律師調查。律師對這種收費甚微而且難度較大的委托不感興趣,一口回絕了。
當晚,趙嘉襄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想來想去,頭腦里冒出了“私家偵探”4個字,尋思他們可能會接受這種委托。次日,趙嘉襄輾轉打聽到了一名私家偵探的電話。打過去一說情況,對方愿意接受委托,不過收費不菲,趙嘉襄一心想完成此事,也就認了,當天就簽訂合約付了費。
之后,趙嘉襄就靜候佳音。哪知,三天后,私家偵探登門說此事相隔時間太長,已經無法調查了,考慮到情況特殊,費用退回一半。
趙嘉襄大失所望之下,急得血壓都升高了。他吃了藥,定定神,尋思此事開弓沒有回頭箭,要進行下去,說什么也不能讓妻了帶著內疚和遺憾離開這個世界。怎么進行?趙嘉襄決定自己親自去查訪那位王醫生的下落。
三
趙嘉襄分析了情況,決定先向那一個地段的三家醫院打聽那位王醫生。他盤算下來,那位王醫生如今的年齡跟自己相差無幾,應該早已退休了,于是就把電話打到幾家醫院的工會辦公室,那里應當有本單位全部退休人員的名單。三家醫院的工會按照趙嘉襄所說的情況翻了翻保存著的員工名單,一共向他提供了7位符合條件的醫生名字和聯系電話,不過說明其中4位已經作古,只能跟他們的家屬聯系了。
趙嘉襄當即分別打電話,不問別的,單問38年前是否斷過腿拄過拐杖。那3名如今還健在的王醫生都沒有斷過腿,而且其中兩人還是“文化大革命”后才從外地調到上海的。而另外4個電話,雖然都打通了,卻都是家屬子女接聽的,弄不清已經作古的長輩當年是否斷過腿。趙嘉襄一一問明了死者的姓名,約定時間登門當面進行了解。
接下來的兩天里,趙嘉襄光用于“打的”的費用就有300多元,他分別拜訪了那4名死者的同輩親屬,還根據獲得的死者生前同事好友的電話號碼撥打了幾十個電話,結果全部排除是金佩珠所說的那位王醫生的可能。
趙嘉襄決定繼續尋找,他想到了去區衛生局查找檔案,這雖然麻煩,但應該是可行的。
這時已經臨近春節了,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趙嘉襄的一些學生弟子已經開始來電來訪向他拜早年了,當他們聽說此事后,一致認為有必要幫助老教授去做這件事。于是,7名學生代表在臘月二十七會合于趙嘉襄家附近的紅茶坊,和趙嘉襄商議如何進行此事,決定分別去當年事發地段一帶的兩個區衛生局查找檔案。
可是,趙教授和他的這些學生都想得過于簡單了,人事檔案豈是隨便可以翻閱的?所以,趙嘉襄的要求遭到了理所當然的拒絕。
這樣一折騰,已是除夕。這些學生一齊帶著菜肴來到醫院,就在病房里和趙嘉襄、金佩珠夫婦一起吃了年夜飯。當弟子們給趙嘉襄敬酒時,他突然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大家在吃過年夜飯后幫他起草一份《懸賞尋人啟事》,連夜打印若干份,張貼于當年王醫生出事那一帶的大街小巷。
學生們于是當即行動,一共打印了100份《懸賞尋人啟事》,言明凡是有人提供王醫生下落得到認可的,將獲得1萬元賞金。
趙嘉襄對此舉措寄予極大的期望,從大年初一開始一直等候著消息。可是,一次次電話都使他失望了。
春節假期很快就過去了,節后醫生悄悄向趙嘉襄交代.金佩珠病情惡化得非常厲害,要考慮準備后事了。這使趙嘉襄非常驚慌,他既無法延長妻子的生命,又苦于難以尋覓那位王醫生的下落。當天晚上,年已八旬的趙嘉襄終于支撐不住,發起了高燒。趙嘉襄在接受治療的同時,金佩珠也病危,醫生對她進行了住院后的首次緊急搶救。人是救過來了,可是醫生斷言從這時開始,病人的生命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四
當趙嘉襄知道金佩珠的病情危急時,他剛剛打完點滴,他不顧別人的勸阻,毅然來到了妻子的病床前,輕輕呼喚著她的名字。當時金佩珠正處于昏睡狀態,聽見丈夫的聲音卻馬上醒了,她一睜開眼睛,開口就問:“那件事辦得怎么樣?”
趙嘉襄回答:“正在進行當中,已經有了線索。您放心,一定能夠找到他的。”
說也奇怪,就在這時,趙嘉襄的手機響了,一個聽上去有點蒼老的女聲問明了接聽人確是趙嘉襄本人后,說她看見了張貼在弄堂口的《懸賞尋人啟事》,她就是當年親眼目睹那位姓王的醫生遭到紅衛兵殘酷毆打的目擊者之一。趙嘉襄大喜,問明對方的地址后,在一位小輩的陪同下驅車趕去。
這位當年的目擊者是一位62歲的退休女工,她向趙嘉襄提供了以下情況.那位王醫生的職業確實是醫生,不過他不在醫院工作,他是上海立豐機械修造廠的廠醫,當年出事時就住在隔壁弄堂里。他那條腿確實給打斷了,治療了好幾個月才痊愈,聽說好像還留下一點后遺癥。這位王醫生大約在1977年搬家了,去向不明。
趙嘉襄聽了心里一松,尋思知道了王醫生的工作單位,那就好辦了。
趙嘉襄經過這番奔波,已經退下去的高燒又發了起來,醫生堅決不允許他再往外跑了。趙嘉襄無奈之下,只好讓他的幾位學生火速趕到醫院,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后,請他們立刻去“立豐廠”打聽王醫生的下落。趙嘉襄的學生們驅車前往,哪知趕到那里一看,這家工廠早在好幾年前就已經關門倒閉了,工人已經各奔東西。學生們尋思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說什么也得往下查,于是就在那一帶就地打聽,逢人就問,終于找到了一個知嘵王醫生下落的退休工人。
據這位退休工人說,他在1992年夏天曾經碰到過當時已退休的王醫生。王醫生名叫王克勤,以前曾是廣慈醫院的醫生,后來可能因為歷史問題給打發到立豐廠當了廠醫。“文化大革命”初期確實被紅衛兵打斷過腿。他現在住在曹家渡女兒家里。這個老工人竟然還記得王醫生家電話原來的6位數字。
趙嘉襄的學生當晚就把那6位數字的電話進行了排列,按照上海市電話升位的規律列出了一些電話號碼,連夜撥打,最后,趙嘉襄終于和王克勤的女兒王琦琦通上了電話,問明對方的住址后,趙嘉襄和3個弟子當即驅車前往。
到了那里,趙嘉襄在證實對方確實是王醫生的女兒后,遂將情況原原本本敘述了一遍。王琦琦告訴趙嘉襄,她的父親已于2000年患癌癥醫治無效而過世。關于1966年她父親被紅衛兵打斷腿的事情,她的父親生前曾多次說過,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不要記人家的仇。因此,她現在理應遵照父親的生前愿望對待這件事,她完全原諒金佩珠當年的行為,鑒于金佩珠正處在病危狀態,她想去醫院當著病人的面把這層意思說一下,以便讓病人毫無牽掛地離世。
趙嘉襄當時激動得連聲道謝,沖王琦琦連連拱手作揖。
當天傍晚,王琦琦和女兒帶著禮品前往醫院。金佩珠一直處于昏睡狀態,當她聽丈夫在耳邊輕聲說了幾遍“已經打聽到了王醫生”的話語后,突然睜開了眼睛。金佩珠看清了王琦琦的臉,喃喃而語.“太像了!太像了!”
王琦琦拿出了王克勤當年的照片,金佩珠激動地連連點頭:“對!就是他……就是他……對不起!我……”
王琦琦緊緊握住金佩珠的手:“阿姨,我爸爸生前已經說過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阿姨,您把這件事忘記了吧,就當它是一場噩夢。”
金佩珠在枕頭上吃力地點頭,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淌下來。
王琦琦離開后,金佩珠進入了彌留狀態。70小時后,金佩珠在平靜中離開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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