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我死心塌地地愛上妻,是因為一雙手套的緣故。那時剛剛和她談了半年戀愛,心里總是矛盾重重的:一方面非常喜歡她的溫柔,另一方面卻又不太滿意她的相貌平平。
正在遲疑著是不是要繼續和她戀愛下去,我忽然患上了嚴重的感冒,弄得每天不得不去醫院打點滴。十冬臘月的天氣,打點滴的病人一律被安排在走廊的長椅上坐著,感覺渾身冷颼颼的。尤其是扎了針頭的手露在外面,兩瓶點滴下來,寒氣簡直凍僵了手指。
她陪我去了兩次,到第三次,就殷勤地送了我一雙手套。用羊絨線織的,針線平整,間隔著黑白花紋,手背的地方巧妙地開了個帶拉鏈的小口,打開剛好是針頭扎進動脈的位置。我看著她發黑的眼圈,萬般感動于她的體貼和細致。心想:能為我織出這么柔軟手套的人,也一定會使日后的婚姻充滿溫暖,所以鐵了心地決意和她好下去。
以后我們結了婚,日子果然過得愜意和美好。身后有個妻那樣賢淑的好女人,我的事業也蒸蒸日上,讓周圍很多人羨慕得眼熱。
我有個凍手的毛病,每到冬天格外難過。妻如何能不察覺?于是就給我織手套。挑的是保暖性好的絨線,編的是那種密度很嚴實的花紋,而且總是織配套的兩雙:完形的一雙用于室外,而另一雙露半截指頭的,便于我伏案寫作和操作電腦。
妻對于手套特別用心。每到開春,我把手套脫了,妻不是拿去隨便清洗,而是拆了線,洗好,在陽光下曬得蓬蓬松松的,再重新織一遍。我好奇地問:“你這樣做,嫌不嫌麻煩?”她解釋:“哪里會呢?因為只有這樣,手套才會保持柔軟的感覺?!睆乃欠N笑笑的說話樣子,看不出絲毫的厭煩。可是,沒有愛作基礎,她哪里會這么心甘情愿?
四年的婚姻,妻為我織了八雙手套,連同戀愛時的那一雙,總共是九雙。到了第五年,我的公司因為業務關系,新招來一個年輕的秘書,叫小安。小安是個伶俐活潑的女孩,辦公室的繁雜事務被她做得井井有條。這樣的女孩,不由我不去另眼多看——另眼看多了,自己的心也驛動起來。
我和小安之間的曖昧似乎是在不知不覺里開始的,直到有一天,小安微笑著在送來審讀的協議書里夾了一條男士圍巾,我這才意識到冬天又來了。可是這個冬天,因為辦公室用了新的冷暖空調,我的手居然一點也沒有凍;又因為很多案頭業務已放心地交給了小安,我根本就不用戴著露指頭的半截手套事必躬親地操作了。
想到手套,我才猛地想到妻,自己好像很久都沒有關心過她了,心里立刻涌過一些歉疚??墒沁@時,對面的小安笑道:“這種帶流蘇的塔夫綢長圍巾特別能顯出你的風度,比裴勇俊還帥氣。”那時電視里正流行韓國的言情劇,戴圍巾的男明星裴勇俊不知迷倒了多少像小安那樣的女孩子,所以被她這樣夸,我也不免得意于自己的魅力。
塔夫綢的長圍巾只是開始,爾后小安指點我買了相配的小羊皮手套,還有最新的休閑冬服。
這樣的變化,在我也許不覺得,卻逃不過妻的眼睛。一天晚上,她幽幽地對我說:“今年這個暖冬,你不要手套也可以過得很好了。”我不敢看妻,只是敷衍地“呃啊”著。妻無言地望了我片刻,然后告訴我——下午小安給她打了一個電話。
我知道小安率性,她甚至也試探著提過讓我離婚的事,可這樣的恣意妄為卻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措手不及里,妻淡淡地說道:“那個女孩子沒有錯,事情不可能一直這樣藏著。”
這時候,一向溫柔的妻拿出了我前所未見的硬氣,她拿出旅行箱,一件一件地收拾自己的衣物。我急忙說:“不,要走的應該是我。”妻反問道:“你把一個沒有愛的屋子留給我,是不是覺得良心好過一些?可我只要屬于我的東西?!闭f完,她伸手去拉柜子里面的單格,那里邊存放著她為我織好的手套。我一下就意識到什么,急忙攔道:“不,我、我想要那些手套?!?/p>
妻默然地執意去拿,我一急,手上的勁兒不覺大了。就在一拉一擋的瞬間,妻的手指被柜沿生生夾了一下。她輕輕叫出聲來,我嚇得忙松了手。
妻將受傷的手指放進嘴里,隨即背轉身。我知道她在哭,但不愿讓我看見她流淚。
過了好些天,和小安聊,總是不自覺就提那天的事。小安看著我,眉眼里有些不服的神氣,說:“其實,我也愿為你織手套?!?/p>
像小安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沒有幾個會編織的,所以她特意去學。而且憑她的聰明,學起來自然快。
幾天后,小安果然拿來一雙手套送我,是那種用粗棒針織的絨毛長長的馬海毛線手套。式樣、顏色一看就知道是照著韓劇里裴勇俊來的。說實話,那針線織得不算差。我接過來,心思卻恍惚了,另外九雙手套的影子交替著在眼前晃啊晃。
那一刻,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說:“除了她為我織的那九雙手套,我自己以前也買過,甚至還有朋友贈送的,品牌、式樣、質地都不差,可戴在手上,總覺得沒她的好……”說著說著,我忽然意識到說話的人其實正是自己,于是停下來,有種想流淚的感覺。
小安一直安靜地聽我講,眼睛里慢慢泛起薄薄的霧,但不等眼淚流出來,她就擦了,然后收回手套,感慨地說:“九雙手套的情分,織進的是她細密的愛,注定是我比不了的,更是你忘不了的?!?/p>
我怔了一下,然后撒腿跑上大街,叫了輛的士一直開到妻暫租的屋子。她打開門,有些詫異地看著我,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說:“九雙手套的幸福,我不想丟了,再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妻有些顫抖,手也涼涼的,但被我緊緊握著。兩雙手就那樣絞在一起——十指連心,我要讓她灰冷的心在這種把握里重新溫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