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淦昌(1907—1998),蘇州常熟支塘鎮人,著名核物理學家,我國核科學的奠基人和開拓者之一,被譽為“中國原子彈、氫彈之父”。王淦昌在科學圣壇上是一個閃光的人物,而這光芒的背后卻有一個不可或缺的人,這人就是他的妻子吳月琴女士。
一
王氏出生于江蘇常熟縣一個頗有名氣的中醫世家。在那個動亂的年代,憑著祖上遺傳下來的國醫絕學,王家世代過著殷實的生活。然而,當王淦昌4歲的時候,一生懸壺濟世的父親突然英年早逝,把一個家族的重擔扔給兩位已經成年在常熟縣里謀生的哥哥。九年之后,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又早早地撒手人寰,空留下一座寂寥的大宅院給這位剛剛小學畢業的江南少年。望著最小的外孫王淦昌過早地失去了父母之愛,像一葉漂泊的烏篷船沒有一個可資停泊的生命的港灣,慈祥的外婆決定賜給他一個溫馨的小家和女人。
一天傍晚,拿著小學畢業證書的王淦昌蹦蹦跳跳地跑到外婆家,剛一踏進門檻,就被坐在太師椅上的外婆叫了過去。老夫人憐愛地伸手幫外孫擦去臉上的汗珠和泥水,長嘆了一口氣說:“淦昌啊,你總不能這樣沒爹沒娘地過日子,外婆這些天尋思著想給你成個家,幫你找一個像媽媽一樣燒火做飯,像姐姐一般疼你愛你的女人……”
“真的?”乍失母愛卻不明白成家是啥含義的王淦昌好奇地問。
“嗯!”外婆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有家了,又有人給我洗衣做飯啦!”王淦昌笑著跳著跑出了廳堂。
望著不諳男女之事的外孫消失的身影,老夫人露出凄楚一笑。不過娶親的事情仍然緊鑼密鼓地展開了。當晚,外婆就派人到鄰鄉的老中醫世家——吳家提迎娶的事情。原來,吳家與王家是世交,淦昌才3歲的時候,父親就為他與吳家大他3歲的女孩月琴訂下了娃娃親。此時,吳月琴16歲,按照中國人的千年習俗,也該到了出閨論嫁的年齡了。盡管王家父母雙亡,但是崇尚禮義誠信的吳家毫不猶豫地兌現了當年父母之間的媒妁之言。
蘆荻悠悠河汊相接的鄉間石板小路上,一隊迎親的隊伍正朝小鎮上的中醫世家——王氏老屋前緩緩走來。13歲的少年王淦昌身著一套黑色的杭紡長袍馬褲,胸前掛著一朵紅綢編成的大花,頭戴瓜皮小帽,一副娃娃臉上蕩著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喜悅。他跟著吹嗩吶的隊伍,一蹦一跳地繞著大花轎嬉戲玩耍著,一點也沒有當新郎的老成和莊嚴。
迎親的隊伍剛走近王家的大門口,一串千響鞭炮噼噼叭叭炸響了。在一片硝煙裊裊之中,媒人嘩地掀開了大花轎的門簾,身著古色古香的綢緞紅嫁衣、頭頂上蒙著一塊紅蓋頭的新娘吳月琴,便邁著顫顫悠悠的三寸金蓮,驀然出現在王淦昌面前。當媒人將大紅繡球的綢帶一端塞到他的手里,讓王淦昌牽著新娘進家時,他才勇敢地仰起頭來,看了遮著紅蓋頭的新娘一眼,發現新娘子居然比自己高出了一大截,本來就愛臉紅的他臉上頓時羞得一片殷紅。
“大花轎,顛又顫,大媳婦牽著小郎官入洞房!”站在王家大門旁邊圍觀的一群少年突然眾口一聲地起哄開了。王淦昌一聽窘得無地自容。
夜一片死寂,新娘吳月琴羞澀地等著小丈夫掀開她的紅蓋頭,但忽然間懵懵懂懂成了新郎的王淦昌,窘迫得連抬頭看新娘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哪還敢上前掀開新娘的紅蓋頭。對這位比他大3歲的新娘,與其說是將她作為大媳婦,毋寧說是當做大姐姐來接納。
二
王淦昌還未真正感受到外婆幫他筑的香巢的暖意,就匆匆登上了開往上海的客船,他考進了上海著名中學——浦東中學。此時恰逢“五四”新文化浪潮的洗禮,那群負笈過海留洋歸來的新運動斗士的人格、學識、理念以及反叛精神影響著他的生活和思考。每每想到自己鄉下的老屋還藏著一個三寸金蓮的“娘子”時,他心里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悔和疼。有幾次,他鼓足勇氣趕回老家要讓外婆幫自己“退掉娘子”,但一踏進家門,一看到善良賢惠的“大姐姐”又是笑容可掬地噓寒問暖,又是忙里忙外地燒水做飯、洗衣納鞋,到了嘴邊的話硬是憋了回去。
上世紀30年代初,清華畢業后給中國物理學界的先驅吳有訓教授當助手的王淦昌,未與家人商量便輕輕松松地考取了江蘇省赴德國留學的官費研究生。一向用血汗錢資助他念中學、大學的大哥也禁不住搖了搖頭:“淦昌啊,你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怎么還‘我行我素’啊。一個家畢竟要靠男人來支撐,你已從清華畢業,完全可以養家口了,還留哪門子學呀!”
入夜,三個調皮的孩子已經進入恬靜的夢鄉。昏黃的油燈下,吳月琴仍像往常一樣,一針一線地為丈夫納鞋底。豆大的火苗映在她的臉頰上,王淦昌倚靠在床上細看妻子,似乎這才發現妻子長得蠻漂亮的,渾身上下透著少婦的成熟之美。“月琴,我仔細想過了,不去留學啦,就守著你們娘兒四個過日子吧。”王淦昌說。
“不許再說‘不去’兩個字。”妻子柔軟的纖手捂住他的嘴巴,“我想通了,好男兒志在四方,何況你是做大學問的……淦昌,我只有一個請求,不論你今后走得多遠、飛得多高,別忘了織塘鎮上有你的家,有盼著你早日學成歸來的妻兒老小……”
王淦昌一踏進柏林大學的校門,就幸運地師從被愛因斯坦贊譽為“天賦高于居里夫人”的著名女物理學家邁特內教授。雖然由于這位物理學大師過于偏愛和執拗,使得王淦昌痛失了一次發現中子而可能獲得諾貝爾獎的機會,但在邁特內教授的引領下,他登上了當時世界物理學的學術高臺,雄視近當代物理學壇的眾多杰出人物。
在他結束自己的留學生活之后,他又去了英國、法國、荷蘭、意大利等國作學術訪問,見到了盧瑟福、查德威克、埃利斯等物理學家,學習了最新的物理學理論與實驗技巧。1934年4月,王淦昌回到了災難深重的祖國。他要用所學的知識報效祖國。
三
四年后,獲得柏林大學博士學位的王淦昌回到山東大學任教,一年后接受浙江大學校長竺可楨教授的邀請南下西子湖畔,到著名的浙大物理系任教授。時年28歲的留德博士,他那淵博的學識一下就將浙大的驕子們迷住了。選修他的課的學生中,有一位有著秋潭似的大眼睛、常向他投來傾慕微笑的女學生。他得知這位總是仰著白玉般鵝蛋臉專心致志地聽他講課的女大學生是金陵人氏,是浙大的女才子。
金陵才女對王淦昌的仰慕完全源于他身上的天才物理學家的秉賦和才氣。她聽過當年王淦昌在萊茵河畔與諾貝爾獎失之交臂的故事,也知道在美國科協出的那本《世界百年科學大事記》只收入兩位中國人,其中一位就是王淦昌。
然而,有一天,她悄悄地尾隨“娃娃教授”步出浙大校門,發現下了黃包車的教授竟親熱地挽著一個挪著三寸金蓮的大媳婦,后邊還跟著幾個小孩子。這不啻一把尖刀在一點點地宰割著女才子春情萌動的心。
“這不公平!”以后隨著女才子與“娃娃教授”的關系進到無話不說的地步,女才子尖刻地說,“一個大科學家娶了大字不識幾個的小腳大媳婦,這本身就是一樁畸形的婚配。現在我鄭重地告訴你,我是她的競爭者!”
“那是不可能的。”王淦昌搖了搖頭說,“你與她不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怎么,你膽怯了?”
“不,我已經是有家室兒女了,已經沒有這個權利。”王淦昌勸解女才子,“作為男人,對月琴和孩子們,當然還包括你,我都必須有一種責任。我們的關系只能界定在師生上,只可以聊聊彼此喜歡的話題。”
四
隨著淞滬會戰國民黨軍隊敗北,杭州落入日本侵略者的魔掌,浙江大學只好跟著逃難的隊伍往大后方遷徙。王淦昌在顛沛流離中染上了肺結核。校方的薪水已經好幾個月發不出來了,一家七口的生活重擔全都壓在了吳月琴肩上。
吳月琴在貴州省的小山城湄潭的荒山坡上開墾出了一片菜園,種上了蔬菜,養了一群雞。校長竺可楨看到后當著王淦昌的面嘖嘖稱贊:“王教授,沒想到你這‘小腳太太’真能干呀,讓她給浙大的教職工家屬傳傳經,墾荒自足,這是教授夫人用女人的雙手擊退日本鬼子兵啊!”
聽到愛妻受到校長的公開表揚,王淦昌的心里別提有多甜了。
幾天后,吳月琴打聽到羊奶能治療肺結核,便從山民那里買來三只奶羊,滿山遍野地趕著去放牧。傍晚時分,當妻子牽著羊回到家門口時,一直站在門前等著她的王淦昌深情地說:“這些苦活不能都讓你一個人去干啊!從明天開始,我負責放牧一只奶羊。”
從此,每逢上課,王淦昌便一手夾講義包一手牽羊。一代核物理學大師牽著羊兒去教書做實驗的往事遂成為浙大的佳話。
悄悄地佇立在山城一隅遠眺著這一切的浙大女才子終于發現,這種古老的婚姻最索然無味卻最牢固,再也不忍走近這個溫馨的城堡。
抗日戰爭勝利后,浙大遷回杭州。已經名花有主的“金陵才女”來向自己的導師辭別,她噙淚對大科學家表白完“我會用心記你一生一世”的心意后,便再也沒有在王淦昌面前出現過。
五
王淦昌的兒女們熱愛自己的父母,尤其尊重文化不高的母親,他們無不帶著驕傲的神情說:“我們父親的每一項科研成果,都有我們母親的一份功勞。”
新中國成立后,王淦昌代表中國前往前蘇聯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妻子吳月琴陪他赴蘇聯。一個連漢字都不會寫的中國婦女,竟然來到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她勇敢而認真地學俄語,從1、2、3開始到必要的對話,居然可以毫不費力地上街購買物品,回來給丈夫做可口的飯菜。
1960年12月24日,王淦昌在莫斯科杜布納聯合原子核研究所四年任期屆滿,匆匆返回祖國。當時國家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王淦昌的家也和大家一樣,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然而他卻把在國外節省下來的14萬盧布全部捐獻給了國家。盡管吳月琴要精打細算一家人的柴米油鹽,可對丈夫的行動卻大力支持。
1961年4月1日,那是他永遠難忘的日子。當時任第二機械工業部副部長的劉杰緊急約見王淦昌,要他即刻進城“有要事相商”。這時王淦昌已經猜到八九分是什么事了。這的確是一次重要的會面,它決定了王淦昌這位早在20世紀40年代,美國人編撰的百年科學大事記就已將其列入其中的國內外久已聞名的核物理學家,從此要隱姓埋名,默默無聞地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這就是將他的后半生奉獻給國防工業,使他成為研究中國核彈的開拓者。
中國,不能沒有原子彈。王淦昌深深地意識到這一點。他也十分明白,自己以身許國在當時意味著什么。所有參加原子彈研制工作的人都必須斷絕同國外的一切聯系,因為這是國家當時的最高機密。王淦昌已是一位國內外著名的科學家,在某些領域他創造了世界第一,然而他現在所從事的研究,將決定他在若干年中不能在世界的學術領域拋頭露面,不能去交流學術成果,將要失去許多名利雙收的好機會。但是他欣然接受了這些條件,改名為“王京”。
從此王淦昌化名“王京”走西部、進羅布泊,具體指揮“596工程”。每當夜幕悄悄降臨,他最牽掛的是遠在杜布納的妻子吳月琴。身處異邦的吳月琴也度日如年,丈夫臨走時說“過幾天就回來”,然而一去不見返,撇下她一個女人在異國他鄉。這時中蘇關系緊張,她苦等了半年多,才登上了回國的列車。
她回到家后,發現王淦昌變得很神秘,出差不告訴她行程和最終目的地,總是來去匆匆,問他總是遮遮掩掩地不說實話,后來她還發現丈夫連名字都改了。然而她一直默默操持著這個家的一切事務。
1964年10月16日,寂靜的羅布泊荒原上爆出一聲巨響,蘑菇云冉冉升騰。不久,王淦昌終于回到了北京。一天晚上,他陪妻子去看原子彈爆炸的新聞紀錄片,吳月琴在銀幕上見到了丈夫的身影,不解地問:“淦昌,你怎么會在上邊?”“我參與了這項工作。”“為什么不告訴我?”“我不能說。這是總理的規定。關于核實驗的事情,他連鄧穎超同志都不告訴哩。”
1969年,王淦昌隨核實驗隊一起被安排到南方一個偏僻的地方。已是60多歲的吳月琴聽說丈夫要離開北京,無論子女怎么勸說也堅決不聽,毫不猶豫地辦了離京手續,跟隨丈夫去了蠻荒之地。
回到北京后,王淦昌夫婦住在木樨地22號部長樓,相互體貼,相濡以沫。
1997年7月的一天傍晚,在林陰道上散步的王淦昌老人被一個騎自行車的年輕人撞倒,摔碎了右腿股骨脛。90歲高齡的王淦昌教授經過五個月的住院保守治療,居然奇跡般重新站了起來。他住院期間,吳月琴老人隔三差五地到醫院看望他。然而,當王淦昌教授完全可以行動時,94歲高齡的愛妻在一個夜晚竟也摔碎了右腿股骨脛,于1998年7月仙逝。百日之后,王淦昌追隨著自己赴天國的“小腳夫人”化蝶而去。
一代科學大師和他目不識丁的小腳夫人恩恩愛愛、相濡以沫走過了77年風雨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