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深刻”科學地理解陳獨秀

陳獨秀是一個對我國近現代社會影響很大的政治人物，因此對他的研究開展得很早。１９３４年６月北京杏巖書屋出版的王森然撰寫的《近代二十家評傳》中，就有陳獨秀評傳，比較客觀地評述了陳獨秀。２０世紀４０年代，鄭超麟也為陳獨秀寫過傳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受“左”傾思想的影響，對陳獨秀的研究被人為地設置了許多禁區，陳獨秀只能處在被批判的地位，偶有正直的學者如孫思白先生為陳獨秀說了幾句公道話，則屢遭批判，在“文化大革命”中更是被斗得死去活來。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隨著學術界思想的解放，對陳獨秀的研究迎來了春天，全國各地一些學者積極搜集有關陳獨秀的資料、撰寫研究陳獨秀的論文。但這時期對陳獨秀的研究主要帶有撥亂反正的意味，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都還不夠，代表性的成果是陳獨秀的傳記。２０世紀９０年代以后，對陳獨秀的研究進一步繁榮，全國性陳獨秀研究會成立，在陳獨秀的家鄉安徽省及安慶市也分別成立了陳獨秀研究會；有關陳獨秀研究的學術討論會召開了多次，規模也越來越大；參加陳獨秀研究的學者越來越多，一些年輕的學者還以陳獨秀研究作為博士、碩士論文的主題；對陳獨秀研究的范圍越來越寬，陳獨秀對各個問題的主張均有學者涉及；陳獨秀研究的成果越來越多，每年都有幾十篇論文發表、有各類題材的著作問世。近日，我有機會拜讀賈立臣先生的大著《陳獨秀思想發展軌跡》（中國檔案出版社２００３年１２月版），感到該書資料扎實、觀點新穎，是一部全面、深刻、科學地理解陳獨秀的著作，覺得有必要向廣大讀者推介。為此，我不揣冒昧，試對該書談一點自己的認識。

一、它全面、系統地研究了陳獨秀的思想

《陳獨秀思想發展軌跡》一書的獨到之處在于該書不再著眼于陳獨秀的生平介紹、人際關系，也不滿足于評價陳獨秀對某一個問題的主張，而是全面系統地研究了陳獨秀的思想，包括政治、經濟、教育、文化等各個方面，充分地展示了陳獨秀對我國近現代社會發展做出的多方面的貢獻。如政治方面，不僅包括陳獨秀在不同時期的政治主張，還包括陳獨秀對婦女、宗教、民主、國民性等問題的見解。作為綜合性的著作，通過該書，我們可以看到陳獨秀不同主張的內在聯系，避免了就事論事的缺陷。如陳獨秀對國民性的認識問題，有關研究成果比較多。賈先生對此辟專章從“改造國民”、“哀我中國”、“培育新式國民”、“倡導創新精神”等幾個方面進行系統論述，并認為“從五四運動開始，陳獨秀便把改造國民性和改造社會的歷史任務，合乎邏輯地與建立先進的政黨聯系在一起，由此探索和構建出了一條改造國民性的新思路”。陳獨秀還主張把暴力革命作為改造中國社會的主要手段，在五四運動中呼吁國民積極行動起來，盡快參加到這場反帝反封建的革命洪流中。該書認為“陳獨秀的這些思想，不僅包含了對中國革命對象和革命任務的明確認識，而且也包含了對中國革命

的基本方式以及革命基本力量的選擇。僅就這一點，陳獨秀的革命觀就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前輩和同時代的其他人，由此奠定了開天辟地領路人所必備的最基本最關鍵的條件”。

作為思想史著作，作者注意探討陳獨秀思想發展的軌跡，研究在不同時期陳獨秀思想的變化，并分析產生這些變化的原因。如陳獨秀的教育革新思想主要形成于新文化運動至建黨前后，該書認為，“在他的教育革新思想與實踐中，自然留下了一個激進民主主義者向馬克思主義者轉變的印跡”。作者隨即對不同時期陳獨秀的教育革新思想進行分析，認為在五四運動以前，陳獨秀力主“取法西洋教育”，但他的教育思想中不可避免地存在著反對封建專制主義教育與盲從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教育的矛盾性；五四運動至建黨時期，陳獨秀接受了馬克思主義，開始運用辯證的觀點來分析和比較中西教育問題，認為中西教育各有利弊，古今教育各有所長；建黨以后，陳獨秀開始自覺地運用無產階級教育思想解決中國的教育問題，他的教育思想和實踐與黨的建設和國民革命逐步趨于統一，含有非常強烈而又濃重的時代氣息，孕育著具有中國特色的與時俱進的教育理念，培訓出大批高素質的革命骨干和積極分子。在如何對待宗教的態度上，陳獨秀也有一個“否定一切宗教——提倡基督教義——基本反對基督教”的思想變化過程，該書對此進行了細致的梳理，但總的看來，陳獨秀的主導思想是，確立信仰，應當“以科學代宗教”。

二、深刻地揭示了陳獨秀思想的內涵

以前一些研究者在解讀陳獨秀論著時之所以分歧較大，除了政治環境、指導思想上的差別外，在對材料的掌握、取舍上也有不同。有些人往往抓住一點，就大肆發揮，而關鍵性的材料缺失；有些人把陳獨秀在不同時期的主張混為一談；有些人則對陳獨秀的講話、文章做表面化的理解。該書成功地避免了這些問題。如在怎樣評價陳獨秀對國民性的揭露和批判這個問題上，歷來分歧較大。陳獨秀在他的文章中，時有諸如國民“沒有國家觀念”、“無公共心”、“無愛國心”、“一盤散沙”、“一堆蠢物”、“怯懦茍安”、“卑劣無恥”等言辭，因而有人認為陳獨秀“污蔑群眾”、“輕視人民群眾”、“瞧不起人民群眾”，并且認為這是其右傾機會主義錯誤的思想根源。賈先生卻從陳獨秀剖析國民性的歷史背景和出發點、分析國民性的思想方法、剖析國民性的根本目的等幾個方面進行分析，從而認為“陳獨秀剖析國民性，無論其怎樣尖刻無情，甚至有點口黑，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他所主張的革命是以國民為本的。即始終是把中國的希望寄托于國民身上，他相信被改造劣根性之后的國民是救國的真正力量，而且從來沒有懷疑和放棄這一點”。這就透過那些激烈言辭的表面，看清了陳獨秀文章所表達的真實含義。又如新文化運動時期，陳獨秀高舉民主的大旗，學術界對此基本肯定，但往往還要聲明一句：陳獨秀的民主觀實質上是資產階級的民主。這句話本身并不錯。但是聲明者倘若含有對陳獨秀不宣傳無產階級民主的責難之意，并進而與后來的所謂陳獨秀的“家長制”聯系起來，那就等于間接地利用民主的“階級性”來淡化和否定民主的科學性和進步性了。因此，作者指出：“陳獨秀在此時強調民主，就等于為中國人民提供了具有現代意義的炮轟封建專制堡壘的重型炮彈。沒有這種民主，就不會有中國人民史無前例的思想解放運動，就不會造就出一代新型的國民——新青年，更不會有集于民主旗幟下的那個龐大的精英群體。那么，中國近代史上‘開天辟地的大事變’也就不會發生了。”這就將陳獨秀追求民主的意義提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

作者往往能夠從一些常見的材料中挖掘出不尋常之處，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在分析陳獨秀對農民問題的認識時，研究者多引用陳獨秀這樣一句話：“農民私有觀念極其堅固，在中國，約占農民半數之自耕農，都是中小資產階級，不用說共產的社會革命是和他們的利益根本沖突，即無地的佃農，也只是半無產階級，他們反對地主，不能超過轉移地主之私有權為他們自己的私有權的心理以上；雇工雖屬無產階級，然人數少而不集中。”所以在農民那里不宜開展共產的社會革命。一些研究者就據此認為陳獨秀“輕視農民運動”，是把民主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分成絕然對立的兩步”。作者批評了這種觀點，認為它沒有理解當時批評黨內在農民問題上的“左”傾思想的必要性，沒能理解我黨在后來將土地國有改為土地農有的合理性，也沒能理解我黨批判那種企圖把民主革命與社會主義革命“畢其功于一役”等“左”傾思想的正確性。賈先生認為，在１９２３年，陳獨秀已經認識到“中國農民階級是國民革命的偉大勢力，中國農民革命的主要依靠力量是半無產階級和農業無產階級；農民革命應該團結和爭取的力量是自耕農（中產階級和小有產階級）；農民革命的主要對象是地主階級。所有這些觀點，初步構建了中國共產黨在農村階級路線的理論依據”。該書還發掘了不少陳獨秀思想的閃光點，如陳獨秀提出：解決婦女問題“非用階級戰爭的手段來改革社會制度不可”；資本主義在當時的中國還有大發展的余地；發展生產力是“社會主義制的根本意義”；言論自由是父母，法律文明是兒子；人類進化有按循序進化和跳躍進化兩種形式，社會主義同樣可以通過循序進化或跳躍進化兩種途徑實現，經濟落后國家的政治制度，應該而且可能跳過資本主義直接進入社會主義；中國共產黨在大革命中雖然失敗了，但它是失敗于自己的合作伙伴，而不是失敗于這場革命的主要對象北洋軍閥；道德、宗教、法律是治理國家所不可缺少的三大基本方法；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應該對外開放；平均貧富不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是“官僚制的消毒素”，民主真諦是“由大多數人民管理即統治國家”等等。

三、科學地評價了陳獨秀的功過

由于“左”傾思想的影響，陳獨秀的頭上一度被扣了九頂大帽子，即：機會主義的二次革命論、右傾機會主義、右傾投降主義路線、托陳取消派、反共產國際、反黨、反革命、漢奸、叛徒。隨著我黨實事求是路線的貫徹和學術界堅持不懈的努力，陳獨秀的本來面目逐漸得到恢復。賈立臣先生撰寫的《陳獨秀思想發展軌跡》科學地評價了陳獨秀的功過。它充分地發揮了作者對陳獨秀資料熟悉的優勢，盡可能地利用第一手資料用事實說話，使讀者在和風細雨中不知不覺地接受其觀點。

首先，該書充分肯定了陳獨秀的歷史貢獻。如該書認為，陳獨秀通過全面審視辛亥革命史，意識到中國若進行政治革命，應該從思想革命開始，“這是陳獨秀通過總結歷史經驗所得出的一個超越同輩人的重要結論”。該書對陳獨秀在民主問題上的見解也給予了充分肯定，認為陳獨秀的一生是追求民主的一生。他在反對封建專制主義和黨內官僚主義的斗爭中，對民主問題有過極其深刻的認識，尤其是他在晚年對民主問題的闡述，“在今天看來仍有一些不失為２０世紀中國思想界少有的真知灼見”。書中高度評價了陳獨秀的愛國主義思想，認為陳獨秀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在青年時期就以身許國，出生入死，為國盡忠。“在他的一生中，愛國救亡始終是重于一切的，他的‘愛國’、‘救國’思想已經滲透在他的心里，溶化在血液里。凡是有利于救國的事，他都千方百計地爭取，凡是不利于救國的事，他都進行毫不留情的反對”。

其次，該書也實事求是地指出了陳獨秀的錯誤，不為尊者諱。如在社會主義論戰中，陳獨秀發表了《社會主義批評》一文，用較大的篇幅對資本主義進行了系統的分析和批判。通過論戰，擴充了社會主義擁護者的隊伍，清除了各種冒牌的假社會主義分子，但由于陳獨秀等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太短，對中國國情缺乏深刻的分析，不善于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實際結合起來，“在否定當時的資本主義弊端的同時，也否定了資本主義在當時中國社會中存在的必然性和某種程度上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忽略了反對中國封建主義意識形態的艱巨性”。當然，陳獨秀不是頑固不化的人，他具有知錯就改的政治品格。書中也列舉了一些事實。如陳獨秀最初對共產黨在邊遠山區開展農民游擊戰提出過批評，后來他發現共產黨在南方領導的分散而弱小的農民武裝不僅大規模地發展起來，還連續三次取得反“圍剿”戰爭的勝利，便心悅誠服，寫文章予以肯定。由此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真實的、豐滿的陳獨秀。

四、結構新穎，文字優美

該書按照陳獨秀探索中國革命的歷程將其思想分為三大塊，即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探索、新民主主義革命的開創、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構想，思路非常清晰，讀者很容易在較短的時間內了解陳獨秀對不同時期中國革命的理解與主張。該書各章標題也很有特色，一般是先寫一個主題，再引用一句陳獨秀的話來說明他的主張或辦法。如第一章標題“欲脫蒙昧：‘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第四章標題“刷新教育：‘把社會與教育打成一片’”；第九章標題“革命前途：‘行向社會主義的社會’”；第十五章標題“增加商品：‘不懂得資本主義就不懂得社會主義’”。這些標題準確地反映了陳獨秀的思想，也清楚地表達了作者的觀點。該書文字平實，讀起來很順暢，而且不時有點睛之筆，提升了文字的美感。

當然，該書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書中稱“１９１５年至１９２７年中國革命當屬于陳獨秀時代”，似乎不很準確。我認為，陳獨秀雖然發動新文化運動、傳播馬克思主義、組建中國共產黨，引領了時代的潮流，代表了時代發展的方向，但在當時似乎并未成為社會的主流，影響也有限。這種提法似有夸大陳獨秀作用之嫌。該書還稱“由于馬克思主義的大旗被陳獨秀舉起來了，中國革命便開始向新民主主義的方向演進。”應該說，李大釗接受馬克思主義比陳獨秀早，初期發揮的作用也較大一些。該書對“黨內合作”的方式予以否定，但在當時的環境下，實行黨外合作也未必能成功，事實上，實行“黨內合作”還是取得了一些成績，如共產黨的影響擴大了、隊伍發展了、經驗豐富了，為中國共產黨以后走上獨立自主的發展道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礎。當然，這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大家都可以用事實來說話。在內容上，該書少數地方略有重復，如對大革命時期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關系問題，為照顧內容的完整性，第八章第四條《“一條正軌”，幫助國民黨的經典之論》與第九章第四條《階級對比，預測中國國民革命的發展前途》中均有論述，似也難免，不過側重點不同。對陳獨秀的評價該書基本上是客觀的，但也有明顯的感情傾向，對陳獨秀的功績作了充分的肯定、對陳獨秀有誤解的地方作了細致的辯駁，但對陳獨秀的錯誤提到的相對較少。在對有些問題的評述上，我們似乎還可以做得更全面一些。如談到大革命失敗的責任，按照新公布的檔案材料，學者們一般都認為應該由共產國際和聯共（布）來承擔，該書也是如此。但我們也應該肯定，不管聯共（布）在當時含有什么利己的動機，它對中國革命的支持是巨大的，可以說，沒有共產國際和聯共（布）的幫助，不會有轟轟烈烈的大革命，也很難有中國共產黨的快速發展。在當時的環境下，中國共產黨想成功的確難乎其難。正如書中指出的：“若是居于資產階級之‘廟’，卻是念無產階級之‘經’，資產階級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任自流坐視不理的。這是任何一個執掌政權的階級先天具有的本能。”但瑕不掩瑜，總體而言，該書是一部難得的研究陳獨秀的成功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