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新聞工作回憶錄時,我打開了當年我在《安慶報》擔任記者期間的采訪本,過往舊事,又活生生地跳到了我的眼前——
那是1958年的夏天,早稻正在抽穗,田野充滿著生機和希望。但此時,驕陽似火的安慶地區已很長時間沒有下雨,河塘干涸,稻田出現了密如蛛網的裂痕,而且旱情在不斷擴大,240萬畝的莊稼受到嚴重威脅,人們心急如焚。當時的中共桐城縣委第一書記張安國接受我采訪時說:“今年的大旱,比1934年出現的旱災還要嚴重?!?/p>
炎陽把大地烤得火辣辣的。安慶地區的黨政軍民冒著酷暑齊上陣,每天有240萬勞動力投入艱苦卓絕的抗旱斗爭,大家到處挖井找水。
當時我終日汗流浹背,奔忙在抗旱第一線采訪。那時時興說“一天等于二十年”,一些夸張的浪漫的口號也一一見諸報端,比如“要使江水向上流,要使湖水上山頭”、“端起長江水,潑遍廣濟圩”、“端起巢湖當水瓢,哪里干旱哪里澆”。群眾的干勁是令人感動的,戰勝旱魔的信心是可貴的,但當時我們沒有想到,這些夸張的不切實際的口號已呈現出“浮夸”的端倪。
1958年安慶地區的大旱,威脅到全區400多萬人口的吃飯問題。日益發展的旱情,震驚了中共安徽省委,引起了黨中央的密切關注。
6月26日黎明,當時的安慶地委主要負責同志打電話給我:“今天上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譚震林到桐城視察抗旱,你立即到地委來,隨我們的小車到桐城采訪。”最后,他又補了一句:“有困難嗎?”我爽快地回答:“沒有,馬上出發?!?/p>
去桐城的路上到處都是抗旱陣地,路兩邊紅旗招展,巨幅標語赫然醒目:“干旱奪豐收,抗到天低頭!”勞動號子沖破云天。
我們到達桐城縣委大院一個小時后,上午10點,幾輛轎車魚貫而入,省委負責同志和中央領導來了。走在前面的是省委農工部部長張世榮和書記處書記王光宇,后面是省委第一書記曾希圣和中央農工部副部長劉瑞龍,譚震林走在中間。
休息片刻后,桐城縣委書記張安國拿出了一大疊匯報材料和抗旱表格,說:“現在匯報吧?!弊T震林手一揮:“不,下去看看,一邊看,一邊談。”
大家頂著烈日來到大關鄉政府,首先參觀了這個鄉“遠景規劃模型”。模型旁邊標有:“十年規劃,一年實現。1958年實現電氣化、水利化”的字樣。譚震林看后,若有所思地問:“每個鄉都有這樣的規劃嗎?”陪同的人回答:“每個鄉都有,這是向群眾進行遠景前途教育。”譚震林很和藹地說:“前途遠景與當前現實要分開嘛,不要把十年要做的事與一年要做的事混淆起來了。”
看過模型,大家來到了田野,參觀了抗旱工地上的風力水車,譚震林頻頻點頭,高興地說:“這辦法很好,節省勞力,要大力推廣?!爆F在回想起他的談話,我真切地體會到盡管當時許多人頭腦發熱,他卻很冷靜,對能辦到的就鼓勵,對一時辦不到的則不輕易表態,對出了格的就毫不含糊地指出。
太陽快當頂時分,譚震林一行又乘車向南,來到了石河鄉第九、十生產隊,參觀了桐城縣委水稻試驗田。這一片試驗田,由于水源較好,吃的是“小灶”,又有農技干部親自指導,禾苗長勢超過一般稻田。譚震林站在田埂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問當地干部:“這片水稻,每畝能收多少斤?”搞試驗田的干部回答:“畝產3000斤,爭?。担埃埃敖?。”
譚震林挪了兩步,問一位縣里干部:“能收這么多嗎?”
那個干部滿懷信心地回答:“能搞‘衛星上天’,上天是沒有問題的?!?/p>
譚震林又問:“全縣的情況怎么樣呢?”
縣里一位干部毫不遲疑地回答:“全縣早稻畝產雙千斤的有6萬多畝,畝產3000斤的有11000畝,畝產5000斤的也有一些?!?/p>
譚震林又端詳了一下身旁的稻禾,自言自語地說:“我看畝產能搞到1000斤,大家也就很滿意了?!彼纸又鴨柕?,“全縣實現雙千斤,有沒有這個條件?有沒有把握?”
縣里一位干部應聲答道:“我代表全縣人民回答:我們有條件,決心實現雙千斤縣!”頓時,一片笑聲掠過田野,似乎雙千斤已經到手。只聽譚震林詼諧地說:“一個農民攤兩千斤糧食,吃不掉啦,可以熬糖,可以做糕點吃啰?!?/p>
當時,大家聽后并不解其中深意。
中央及省委負責同志在大旱之年冒著酷暑,來到桐城視察工作,對桐城縣委無疑是個極大的鼓舞。雖然譚震林在談話中既有否定也有肯定,但縣委在傳達貫徹譚震林指示時,對其中表揚的方面一絲未漏,對批評的部分卻輕描淡寫,甚至被“貪污”了。
譚震林離開桐城的當天晚上,桐城縣委又一次開會,要求全縣人民鼓足沖天干勁,不分晝夜地與旱魔搏斗,并提出了一個新的戰斗口號:“塊塊保豐收,棵棵保豐收?!本唧w目標是“從6月30日到7月6日,7天內全縣實現提水工具新式化?!贝稳绽杳鳎h已有20多萬人吃在工地,睡在工地。工地上又出現了一幅醒目標語:“欲與天公試比高!”
接著,安慶地委主要負責同志主持召開了各縣縣委書記電話會議,進一步大動員,大鼓勁,推廣“桐城抗旱經驗”,誓把桐城的紅旗插遍全區,用“衛星”上天的輝煌成就,擊退“觀潮派”、“搖頭派”和“秋后算賬派”的“進攻”。因而,人們出現了一種心態:一往無前,切莫被戴上右傾的大帽子。
半個月后的7月14日,全區創造各種新式提水工具7.75萬多種,改制提水工具8.83萬多種,打井73.3萬多眼。各地上報“丘丘有水井,清泉地上流”,“一年不下雨,也可保豐收”?!犊购颠M程統計表》刷新了紀錄:半月來,全區240萬人上陣,奪得240萬畝早稻豐收。在那干旱的日子里,到處都在鑼鼓喧天地放“衛星”,最大的一顆“衛星”要算樅陽高豐圩的一片早稻田了,畝產4萬多斤(尾數未作記載,可查當年的《安慶報》報道)。
歡聲過后,不覺到了1959年的春天,出現了春荒,我到懷寧高河、太湖徐橋一帶采訪,有農民小聲地對我說:“我們已經歪歪倒了?!薄巴嵬岬埂笔鞘裁匆馑??原來出現了餓、病、逃、荒、死現象。我不禁憂心忡忡。
回想起來,如果當年對譚震林否定一面的話多講一點,潑一點冷水,人民吃的苦頭也許要少一點;如果當年把毛澤東在《黨內通訊》上發表的指示落到實處,真正按照“干勁一定要有,假話一定不可講”的指示去辦,也許不會遭受那么大的挫折。
愿歷史莫再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