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豐都是馳名中外的“鬼城”,1944年農(nóng)歷4月16日我出生在那里,可以說是伴著“鬼”長大的。
有一次姐姐發(fā)高燒,她從樓上跌跌撞撞地跑下來:“抽屜里有一個人!”
這一叫非同小可,全家人提著棍棒奔上樓,可所有的抽屜都緊閉著。
奶奶向姐姐移動著尖尖的小腳問:“那個人是啥樣子?”
姐姐回憶著:“胖——胖胖的。”
“臉白嗎?”奶奶趕忙追問。
“白——白白的?!?/p>
“戴帽子嗎?”奶奶問而變色。
“好像戴了?!?/p>
“是不是穿的藍(lán)綢子衣服?”奶奶驚懼。
“是——是穿的藍(lán)衣服?!?/p>
奶奶雙手一拍膝蓋,呼天號地哭起來:“那是你爺爺呀——他看我們來了——”
“爺爺不是死了嗎?”我好奇怪。
“人死有魂,他是不會離開我們的。”奶奶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奶奶,死人回家就是鬼嗎?”我有些糊涂。
“爺爺是家鬼,不是野鬼?!蹦棠堂畎阉械某閷洗蜷_。
哎呀!一個抽屜里盤臥著一條粗粗的大花蛇。奶奶不準(zhǔn)傷害它,說它是爺爺變的。
于是大家把那個盛蛇的抽屜擺上香案,四周點燃香燭,燒起紙錢,祭奠爺爺。
那條蛇受不了光焰刺激,抬起頭,從抽屜里爬出來,扭動身軀招搖過市。大家眼睜睜地看見它鉆進(jìn)墻旮旯兒里的潮濕土洞里。
姐姐喝了小螃蟹和小蝦子搗碎的汁,退了燒,奶奶說是爺爺保佑的。
一天深夜,爸爸驚惶地跑進(jìn)家門:“我碰見鬼了!”
“是男鬼,還是女鬼?”奶奶很有興趣地問。
“是一只碗口大的蝴蝶。”爸爸心有余悸。
“蝴蝶怎么是鬼?”我弄不明白。
爸爸避開我的提問,講述他的遭遇:“那家伙很壞,它把我領(lǐng)到墳地里,我被迷住了心竅,怎么也走不出來。”
“后來呢?”奶奶打了一個寒顫。
“碰見了端公(專門從事收鬼職業(yè)的人),他才把我領(lǐng)到了路上,要不,我還在墳地里轉(zhuǎn)悠哩?!?/p>
奶奶抓起掃帚就往爸爸身上打,我連忙護(hù)?。骸皠e打爸爸!別打爸爸!”
奶奶笑了:“我是在趕他身上的鬼氣?!?/p>
“奶奶,打我吧,我怕鬼?!?/p>
爸爸抱起我:“我教你驅(qū)鬼的辦法。”他用拇指緊緊掐住中指頭。
“爸爸,你剛才掐中指頭了嗎?”我問。
“掐了,我走夜路都要掐?!?/p>
“那為什么還碰見鬼蝴蝶?”
爸爸噎了半天說不出話。
大清早,奶奶叫嚷開來:“不好了!昨兒晚上來鬼了!”
全家人驚慌失措地跑到廚房,灶前的柴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像酒杯大的腳印。
“奶奶,是貓踩的。”我也肯定。
“鬼會變貓,還會變豬變狗。”奶奶又下令我點燃香燭,祭奠一番。
我家接二連三地鬧“鬼”,弄得人心惶惶。爸爸決定請端公來趕“鬼”。
那天晚上可真熱鬧。家里掛起驅(qū)鬼大將鐘馗的畫像,桌子上燒著高高的香燭,端公一邊敲鑼打鼓,一邊扯起脖子唱。他唱完一段戲文后,把雄黃水往屋里屋外拋灑。
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二毛(鄰居家的孩子)在往端公的背篼上掛筍殼。
我好奇地問:“你這是干什么?”
他“噓”了一聲:“我在幫端公治鬼。”
“鬼在哪里?”
“走夜路會遇鬼,掛上筍殼就不怕了?!?/p>
可不,筍殼上那細(xì)細(xì)的棕色的毛夠厲害的,要是扎在手上,非疼得你掉眼淚不可。
端公忙到深夜,吃飽喝足,拿上工錢走了。
“乒乓!”
他背后傳來了聲音,嚇得他汗毛直豎。莫不是真的碰見了鬼?他雖說干了半輩子“收鬼”的活,可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鬼。他拔腿就跑。
“乒乓、乒乓、乒乓……”
恐怖的響聲也加快了速度。
端公毛骨悚然,雙腿直打哆嗦。他再也跑不動了,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乒——乓——乒——乓……”
背后的響聲也懶洋洋的了。
端公邁進(jìn)家門就栽倒在地上,重病不起。
端公遇鬼遭災(zāi)星的故事在四周流傳開去。
后來二毛告訴我,端公碰見的“鬼”是他請來的。
我恍然大悟,腦子里出現(xiàn)了那片長毛的筍殼。
光陰荏苒,我漸漸明白了許多道理,人們編撰的“鬼”我再也不會相信??蓛簳r聽來的“鬼”故事卻常常讓我回味。姐姐“鬧鬼”豈不是人們在高燒時出現(xiàn)的幻覺?而爸爸和奶奶所說的“鬼”(蝴蝶和貓腳?。┦遣皇巧窠?jīng)過敏的表現(xiàn)?
人到中年了,小時候聽來的“鬼”充溢腦海,活靈活現(xiàn),有時弄得我不得安寧,索性一吐為快,我一氣呵成了60萬字的“鬼”文章,形成了《鬼城傳奇》和《鬼城大觀》兩本書。每當(dāng)我捧著這兩部書,我總是百感交集,從內(nèi)心感激我的故鄉(xiāng)——四川“鬼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