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淑敏：素面朝天的女作家

“不擁有美麗的女人，并非也不擁有自信。美麗是一種天賦，自信卻像樹苗一樣，可以播種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這是作家畢淑敏在其散文《素面朝天》中以一個女人特有的角度與目光，善意而平靜地道出了一個美麗女人的真正內涵在于性情質樸，心地素潔。文如其人，畢淑敏以一種樸實無華、不事雕飾的文風，將其創作發揮到一種寧靜致遠的境界。今天就讓我們一起賞讀她的作品。

主持人：劉為超

作家檔案

畢淑敏（1952— ），生于新疆，中學就讀于北京外國語學院附屬學校。1969年入伍，在喜馬拉雅山、岡底斯山、喀喇昆侖山交會的西藏阿里高原部隊當兵11年。1980年轉業回北京。從事醫學工作20年后，開始專業寫作。1987年發表處女作《昆侖殤》，一舉成名。邊疆高原女兵生涯為其創作提供了寶藏，《補天石》《阿里》等“昆侖系列”作品震撼文壇；同時，回到都市的畢淑敏十分關注都市人的生存狀態與心理，寫出《女人之約》《生生不已》等作品，以表達母愛與生死主題見長。1995年，出版《畢淑敏作品精選》及散文集《素面朝天》。曾獲莊重文文學獎、當代文學獎、青年文學獎、臺灣第17屆聯合報文學獎等各種文學獎30余次。現為國家一級作家，內科主治醫師，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在讀心理學博士。

作品選讀一

假如我出卷子

今天，老師布置的數學作業是：假如我出卷子……讓每人給自己的同桌設計一張考卷。

小依拿出一張格紙，方兵問：“你見過帶格子的卷子嗎？卷子都是大白紙的。”說著張開兩臂比劃，好像他是一只大鳥。

小依說：“那么大的紙是糊窗戶用的，我們家可沒有。”

下午方兵到校時，遞給小依一張雪亮的硬紙說：“這是理光復印機專用紙。我爸那兒多的是。”

小依說：“多好的紙，可以做精美的賀年卡呢。”

方兵用指甲彈彈紙：“你要喜歡，我給你一沓。不過你的題要出得容易點，讓我也過一次100分的癮。”

小依撇了撇嘴：“100分有什么了不起，我都得膩了。”她真喜歡那種美麗的紙，所以嘴上才這樣說。

方兵說：“別吹牛！這回我讓你得不成100分。”他找出一本《數學奧林匹克大全》，是表哥從上海寄來的，學校里誰都沒有這本書。方兵認真地抄下一道又一道難題，還仔細記下了答案，因為這次出卷子的人，要做一次真正的老師，還得判卷子呢！

小依很守信用，她給方兵出了一張很簡單的卷子，方兵第一次得了100分，他想，如果小依哭喪著臉來找我問答案，我就把那本珍貴的《數學奧林匹克大全》送給小依，反正自己留著也沒用。

小依只得了60分，這還是方兵高抬貴手了呢！可是小依始終沒找方兵問過正確答案，每天托著腮幫子想啊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小依牙疼了。

市里組織統一考試，題目很難，方兵突然眼前一亮，仿佛在擁擠的馬路上遇見了熟人，有幾道題，正是他給小依出過的，答案他還記得呢！

可老師只給了方兵60分，說他的答案只是干巴巴的幾個數字，完全沒有中間步驟，好比是問你魚是怎樣從大海里撈上來的，你卻直接拎來了幾條咸魚干，這怎么行呢？

小依得了100分，可她總像有心事的樣子。

思考板

本文篇幅雖短，但立意深遠。兩個家境截然不同的孩子對事物的認識迥然不同，想法也不同，最后得到的評價也大相逕庭。“小依得了100分，可她總像有心事的樣子。”結尾戛然而止，給人留下無盡的想象空間，對這一結尾，你如何理解？

作品選讀二

雪花糯米粥（節選）

小蓉說：“我都要累零散了……”話還沒完，就睡著了。沒想到，眨眼功夫她一翻身，渾身的肌肉和關節就真的脫開了，好像有人把洋娃娃的縫線扯斷了那樣。

小蓉的鼻子和嘴巴胳膊腿的攤了一床，只有心臟和大腦還在正常工作，所以小蓉自己一點也不覺得痛苦，正在做一個飛翔的夢。但是眼睛耳朵什么的就慘了，像一堆舊零件。這長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天一亮，小蓉就會發現她成了植物人，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成了。

“咱們想個法子把小蓉粘起來吧。”見多識廣的眼睛說，它看過的書最多了，遇事比較有主意。

一個聲音答了腔：“那當然好了。我贊成趕快把小蓉修好。”原來趴在一旁的左耳朵在說話，它長得很漂亮，尤其是下垂的耳朵根那兒比較軟，這也是有福的象征呢。

“但是到哪里去粘呢？修車鋪早就關了門。”鼻子甕聲甕氣地插話。

大家吃了一驚，遠處的腳站起來問：“為什么要到修車鋪去呢？”這也是大家莫名其妙的問題。

鼻子聳了聳說：“只有修車鋪才有膠水啊，破了的自行車帶都在那里粘得結結實實。要不我們到哪里找膠水，把自己重新固定在小蓉身上？”

大家覺得這個鼻子看起來窩窩囊囊，思維還挺敏捷。心想這也許和它經歷比較多有關。當人們夸獎一個人的時候，就說他的見聞廣 ，“聞”不就是鼻子的功能嗎！

“哼！百聞不如一見。”眼睛不服氣地想。

大家雖然覺得用粘車帶的膠水，把自家重新固定在小蓉身上，是一件不很雅觀的事情，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手扳著一個個指頭說：“離天亮的時間只有6個小時，我們要趕快找到把小蓉粘起來的膠水。馬上行動吧！”

紅嘴唇說：“小孩的睡眠不是要保持8個小時以上嗎？我記得小蓉剛剛睡著，怎么就過了兩個小時了？手啊，你腕子上的表是不是不準？”

手擺一擺說：“你一天吃完了飯就不管別的事，小蓉每天的睡眠根本就不足8小時，她要干的事太多了。好了，我們先不說這個問題了，找膠水的事大。”

“可是，除了車鋪，哪里還有膠水啊？”鼻子發了愁，鼻梁上方出現了兩行小小的皺紋。

眼睛不慌不忙地反問。“除了修車鋪就再沒地方有膠水了嗎？修車鋪的膠水又是從哪里來的？大家要動腦筋想一想，不要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大腦躺在枕頭上說：“先到日用雜品店去找膠水，車鋪的膠水就是從那里買到的。我只能給你們這一個答案，剩下的難題就要你們自己解決了。我和心臟留在家里等你們勝利歸來。”

心臟使勁地跳了兩下，表示自己的心情和大腦是一樣的。

于是尋找膠水的隊伍就要出發了。

……

下雪了！真的是下雪了！

無數小雪花穿著白裙子，從九天之上翩翩飛下。一邊飛一邊說：“我們也愿意幫小蓉，快把我們收集起來，就可以熬出雪花糯米粥了。”

大家正不知怎樣才能把小雪花保存好，胃說，“看我的吧。”它像一個又輕又軟的大布袋子，張在天地之間，把雪花藏了進去。

左腿背著大家往回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氣喘吁吁地回到了家，大腦忙問它們事情辦得怎么樣子？大家點點頭，忙著熬粥。

胃把雪花傾倒在小鍋里，雙手把糯米洗凈加進去。爐火熊熊地燃燒起來，把大伙都映得紅彤彤的。

很快，雪花糯米粥就熬好了，比最名牌的膠水還要黏。手把粥鍋端到小蓉床頭的小柜上，然后大家就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大腦說：“一會兒，小蓉喝了粥，就成為原來的她了。我們就不再是現在的模樣了，大家有什么告別的話嗎？”

右眼說：“我的脾氣不大好，可能有得罪了大家的地方，請多原諒啊。”

鼻子說：“我的感冒，不知是不是傳染了大家？要吃點藥預防。”

紅嘴唇說：“以后再見到大家的時候，我一定會變得更漂亮。你們可不要裝作不認識我啊！”

左腿憨厚地說：“真想再馱大家走一次。”

左耳說：“我聽到小蓉的媽媽好像醒了，我們可要快些！”

只有胃什么話也沒說。它是很想說點什么的，可是剛才包裹著雪花，把它凍得夠嗆，直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呢。它想自己一說話，一定是結結巴巴的，別掃了大家的興，就沉默著。

大家互相道了別，就安安靜靜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躺得平平整整。

這時，一直在熟睡中的小蓉，像夢游似的突然坐起身，端起床前小柜上的粥鍋，說了聲：“好香啊！”一仰頭，就把雪花糯米粥喝了下去，然后又睡著了。

雪花糯米粥在小蓉體內均勻地運行著，好像一股暖流。凡是它流過的地方，散開來的骨縫就彌合了。零散的小蓉又變成了一個完整的娃娃了。

眼睛、鼻子、紅嘴唇什么的，都很高興。可是它們沒法表達自己的意思了。只有輕輕地晃動。

早上起來的時候，小蓉感覺自己的精神比昨天晚上好多了。她看到小柜上的鍋，很奇怪。但她想，一定是媽媽昨晚喂過她飯，忘記刷鍋了。小蓉就不聲不響地把鍋刷好了，放在原處。

媽媽看到小蓉，說：“大早上起來，鼻子就碰了一塊灰！還不快洗干凈？”

小蓉照了照鏡子，鼻尖上真是有一片黑。記得昨天是洗得干干凈凈睡下的啊。她想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只好用香皂使勁搓鼻子。

以后的日子好像和以前的日子一樣，一天天地過去。但也有不一樣的地方。當媽媽給小蓉布置太多的作業時，聽話的小蓉皺著眉頭，并不說什么。但是媽媽會突然聽到小蓉的身體里發出一個聲音：“您知道嗎，小孩子的骨頭縫是糯米粥粘起來的啊！”

媽媽就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把作業減去了一半。

閱讀導引

這是一篇具有濃郁童話色彩的小說。小說一開始說主人公小蓉“要累零散了”，她身體的各個器官相約一同去尋找能使其重新站立起來的東西。先是去雜品商店找膠水，接著它們在商店守夜老爺爺的指引下去了中藥店，在中藥店里，補骨脂爺爺給它們開了一劑良藥：用雪花糯米熬粥給孩子喝，糯米湯會把她的骨頭縫粘起來，只要以后不再累著孩子們，骨頭就不會散了。但天氣已經變暖，下雪的可能性太小了。正無奈間突然下雪了……小蓉又站立了起來。以后每逢媽媽給小蓉布置過多作業時都會聽到一個聲音：小孩子的骨頭縫是糯米粥粘起來的。這樣的一個結尾給你怎樣的啟示，作者試圖通過這個故事說明什么？

作品選讀三

素面朝天

素面朝天。我在白紙上鄭重寫下這個題目。夫走過來說，你是要將一碗白皮面，對著天空嗎？

我說有一位虢國夫人，就是楊貴妃的姐姐，她自恃美麗，見了唐明皇也不化妝，所以叫……夫笑了，說，我知道。可是你并不美麗。

是的，我不美麗。但素面朝天并不是美麗女人的專利，而是所有女人都可以選擇的一種生存方式。

看著我們周圍。每一棵樹、每一葉草、每一朵花，都不化妝，面對驕陽、面對暴雨、面對風雪，它們都本色而自然。它們會衰老和凋零，但衰老和凋零也是一種真實。作為萬物靈長的人類，為何要將自己隱藏在脂粉和油彩的后面？

見一位化過妝的女人洗面，紅的水黑的水蜿蜒而下，仿佛洪水沖刷過水土流失的山巒。那個真實的她，像是在蛋殼里窒息得過久的雞雛，漸漸蘇醒過來。我覺得這個眉目清晰的女人，才是我真正的朋友。片刻前被顏色包裹的那個形象，是一個虛偽的陌生人。

臉，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證件。我們的父母憑著它辨認出一脈血緣的延續；我的丈夫，憑著它在茫茫人海中將我找尋；我的兒子，憑著它第一次銘記住了自己的母親……每張臉，都是一本生命的圖譜。連臉都不愿公開的人，便像捏著一份涂改過的證件，有了太多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都是有重量的。背著化過妝的臉走路的女人，便多了勞累，多了憂慮。

化妝可以使人年輕，無數廣告喋喋不休地告誡我們。我認識的一位女郎，盛妝出行，艷麗得如同一組霓紅燈。一次半夜里我為她傳一個電話，門開的一瞬間，我驚愕不止。慘亮的燈光下，她枯黃憔悴如同一冊古老的線裝書。“我不能不化妝。”她后來告訴我。“化妝如同吸煙，是有癮的，我已經沒有勇氣面對不化妝的我。化妝最先是為了欺人，之后就成為自欺。我真羨慕你啊！”從此我對她充滿同情。我們都會衰老。我鎮定地注視著我的年紀，猶如眺望遠方一幅漸漸逼近的白帆。為什么要掩飾這個現實呢？掩飾不單是徒勞，首先是一種軟弱。自信并不與年齡成反比，就像自信并不與美麗成正比，勇氣不是儲存在臉龐里，而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化妝品不過是一些高分子的化合物、一些水果的汁液和一些動物的油脂，它們同人類的自信與果敢實在是不相干的東西。猶如大廈需要鋼筋鐵骨來支撐，而決非幾根華而不實的竹竿。

常常覺得化了妝的女人犯了買櫝還珠的錯誤。請看我的眼睛！濃墨勾勒的眼線在說。但柵欄似的假睫毛圈住眼波，卻暗淡猶疑。請注意我的口唇！櫻桃紅的唇膏在呼吁。但輪廓鮮明的唇內吐出的話語，卻膚淺蒼白……化妝以醒目的色彩強調以至強迫人們注意的部位，卻往往是最軟弱的所在。

磨礪內心比油飾外表要難得多，猶如水晶與玻璃的區別。

不擁有美麗的女人，并非也不擁有自信。美麗是一種天賦，自信卻像樹苗一樣，可以播種可以培植可以蔚然成林可以直到地老天荒。

我相信不化妝的微笑更純潔而美好，我相信不化妝的目光更坦率而真誠，我相信不化妝的女人更有勇氣直面人生。

假若不是為了工作，假若不是出于禮儀，我這一生，將永不化妝。

思考板

畢淑敏寫作喜用比喻，本文就運用了大量的比喻，如：“臉，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證件”，用的新奇而又合乎邏輯，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仔細閱讀本文，找出文中的比喻句，認真體會作者眼中的美麗女人是以一個怎樣的標準來衡量的。

超級鏈接

■真正的閱讀，可以發生在喧囂的人海，也可以坐落在冷峻的沙漠。可以在燈紅酒綠的鬧市，也可以在月影婆娑的海島。無論周圍有多少眼睛，無論分貝有多高，真正的閱讀注定孤獨。那是一顆心靈對一顆心靈單獨的捶擊。

■閱讀有些像搏斗。閱讀的時候，我們不斷同書的作者爭辯。我們極力想尋破綻，作者則千方百計把讀者柔軟的思緒納入他的模具。在這種智力的角斗中，我們往往敗下陣來，但思維的力度卻在爭執中強硬了翅膀。

■閱讀有些像吃飯。對于頭腦來說，渴望閱讀的時刻必定虛懷若谷，假如腦袋裝得滿滿當當，不斷溢出香檳酒一樣的泡沫，不論這泡沫是泛著金黃的銅彩還是熱戀的粉紅，都不宜于閱讀，尤其是閱讀名著。

■閱讀有些像睡眠。我小的時候，當我憂愁，當我病痛，當我莫明其妙煩躁的時候，媽媽總是摸著我的頭說，去睡吧，睡一覺也許就好了，睡眠中真的蘊藏著奇妙的物質，起床時我們比躺下時信心倍增。閱讀是一種精神的按摩，在書面中你能看得見悲劇的淚痕，摸得著喜劇的笑靨，看得清智者額頭的皺紋，觸摸到勇士鮮血淋淋的傷口……當合上書的時候，你一下子蒼老又頓時年輕，菲薄的紙頁和人所共知的文字只是由于排列的不同，就使人的靈魂和它發生共振，為精神增添新的鈣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