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在北京積水潭醫院,志公先生抱病為本刊創刊號寫了下面這篇文章。由于改動較大,他逐字逐句念給我聽,還時時詢問:“這兒接這兒,看明白了沒有?”……
十年后,當我們回顧與展望之時,先生的音容笑貌,先生的諄諄教誨,歷歷在目。他曾親口對我說過:“搞報刊如何把學術性與普及性結合起來,我認為普及了就能結合,雅俗共賞,力爭使報刊面向復雜、龐大的讀者對象。要有學術高度,但語言表述出來又是生動普及的,這樣讀者才能愛看。要做到雅俗共賞,就要辦的既雅又不學究氣?!?/p>
今天,我們“回放”于此的正是學問大師寫的生動普及的文章。先生的手跡以及當年取稿時與先生留下的合影已成為永久的紀念。
——王晨手記
人活著就得說話。很小的嬰兒當然不會說話,不過說話有早有晚,很難說誰多大一定會說話,小于此一定不會說話。聾啞人也有聾啞手勢語。咱們是就一般成年人說的。
別看人人都說話,可說話的能力、技術、所起的作用,是不大相同的。咱們別談那些所謂“一言足以興邦,一言足以喪邦”的大話,怪嚇人的。也慢一點談什么國際交流語言、外資獨資經營、合資經營等等搞市場經濟貿易談判之類的語言,反貪污腐敗等等的法制語言。我談得了談不了且不說,有點趕浪頭的味道,而我偏偏最不會趕浪頭,不會擺譜兒裝架子。咱們還是先從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兒聊起,聊聊天吧。
既是從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兒聊起,那可聊的就多了,隨手抓一大把例子來。說說騎車吧。兩個人相向騎自行車,擦肩而過,誰也沒碰上誰,不過總是嚇了一跳。本來,兩個人相視一笑,點點頭,各走各的路一點事都沒有。沒想到其中一位很生氣,瞪起眼睛,鼓起嘴就要罵人,而另一位很敏捷,沒等對方張口就笑吟吟地說:“真對不起!沒碰著哪兒吧?”前一位很不禮貌,連“來而不往非禮也”都不知道,沒答茬就瞪著眼噘著嘴騎車走了。不過后一位的禮貌到底使他沒罵出來。阿彌陀佛!總算太平無事了。
如果這前一位開嘴了,最常見的大概是:“你會不會騎車?”我遇見過這樣一次。前一位罵出來,我以為這后一位大概也決不想讓:“你(邏輯重音)會不會騎車?”于是兩位一起跳下車來,大爭大吵。周圍立即上來一伙人看熱鬧。萬沒想到,這后一位很誠懇的樣子說:“是,是剛剛學著騎,騎不好,得罪,得罪。”(四川口音)剛要湊上來看熱鬧的行人哈哈大笑,鬧得前一位臉一紅,低著頭趕快騎跑了。因為,人人(包括那前一位本人)看得清楚,這后一位既沒把車把扭一下,用右腳蹬住前胎,也沒把一條腿垂下來踩上地,就那么輕輕松松把車子定住了,同時說話,技術顯然比前一位高。
這當然是涵養問題、文化教養問題,然而統統是通過語言反映出來的。
再說自己騎車的故事,50年代初,我剛從南方回到北京,那時我30歲剛出頭,上下班騎自行車,技術不高。有一天,早晨上班,車很多,我怕遲到(那時候,很講“勞動紀律”,遲一點都不行的),騎得快一點,沒想到后邊一位比我騎得更快,而且技術高,硬與我并行,離得相當近的兩輛車擠過去了,嚇得我心里直打撲登。我就嘟囔了一聲:“擠什么東西?”我聲音不大,并不是想跟他吵架,只是因為自己技術差,很玄,很怕,所以嘟囔了這么一句。其實他已騎遠,沒想到他耳朵很尖,聽見了,回頭大聲罵了一句:“你他媽什么東西!”我一聽就明白了,他對“(擠)什么東西”發生了誤會(因為我本人也是北方人,北京生的,所以知道這句話不地道)。我一句也沒說,一低頭照騎我的;他既出了氣,我又不“敢”還嘴,他“勝利”了,當然也就洋洋得意地繼續飛快騎走了。我嘟囔那一句,本不必要,毫無意義。他覺得他“勝利”了,我倒并沒有覺得自己失敗。這也許屬于一種阿Q精神,某種情況下,阿Q一下未嘗不可吧?反正,彼此都可以保正不遲到,不是很好嗎?那年月,連“擠什么東西”這么一點小小的南腔北調都聽不慣(或不懂),那么今天,什么“有售”“摩的”“打的”“炒郵票”等等,等等,又該怎么辦呢?咳!……回想自己,年輕的時候倒輕易不發火,現在老了,有時候竟為個孩子的不值得介意的小事兒發個火,說兩句不客氣的話,既不是一笑置之,也忘了像年輕的時候演的《雷雨》中的周樸園那位“大款”(那時叫“大亨”,不叫“大款”)似的,文文雅雅的,慢條斯理地說幾句實際上很霸道的話,或者像他對待四鳳媽似的那股神氣,結果就許吃個沒趣兒,人家卻有理了,說不定心里憋的連心電圖都異常起來,何苦呢?
瞧,單聊騎車,就能扯到文化修養,扯到方言詞語,扯到年輕年老,真態假態,扯到心血管病,再聊還可以聊上半天一天的,趕緊打住吧!
語言之于生活,你看關系大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