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許多相關報道、還有馬加爵本人,都在把此次犯罪歸結到“窮人的自尊”上。這種將“貧窮”歸結為犯罪動機起點的歸因并不全面!也并非真實的問題起點。如果以這種歸因解釋馬加爵的犯罪動機,很容易以“一般的社會理由”遮掩“個性中的問題”,進而誤導人們對于馬加爵犯罪心理原因中重要因素的判斷!
真正決定馬加爵犯罪的心理問題是他強烈但壓抑的情緒特點,是他扭曲的人生觀、還有“自我中心“的性格缺陷。同時,他的犯罪心理、犯罪方式與手段又與他的智力水平密切相關。
——摘自李玫瑾《馬加爵的犯罪心理分析報告》
在功利性的教育面前,人文潤澤缺失,無數莘莘學子走過了與馬加爵相同的心路,發奮圖強而又暗藏危機
6月17日上午,剛剛過完23歲生日的馬加爵伏法。四個月前,春節剛過,春城昆明,云南大學,他的同學們——四個同樣年輕的大學四年級學生被他在三天時間內一個一個地錘殺于寢室。
從案發到伏法,短短四個月內,媒體報道狂轟濫炸,警方的興師動眾,法官的威嚴,受害者的風華正茂,親人的慟哭流涕或者欲哭無淚,兇手父母的長跪謝罪……事件中每一個相關人漸次登場,都忠實而臉譜化地扮演著他們應該扮演的角色,但惟獨,事件的主角——兇手馬加爵的面目不清,一直到蓋棺都沒有定論。
殺人動機的媒體誤讀
沒有定論的并非行兇事實,而是殺人動機,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對馬加爵從外貌到性格、從思想到經歷的花樣繁多說法不一的描述,更準確地說是猜測、臆想和道聽途說。比如外貌,馬加爵起初給人的印象是那一張曾經遍布中國大街小巷的通緝令,照片上的馬面目猙獰、肌肉發達,據此有人形容馬加爵天生一個殺人犯的體格,而最終,主審法官告訴我們,馬是一個單純、內斂、禮貌、“文化素質不錯”的學生。
一個廣為流傳的對馬殺人動機的解釋是因貧窮導致的自卑,自卑的人往往又變態地自尊,于是,在一次因打牌引起的糾紛之后,這樣的小事即令馬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于是殺人泄恨。
但馬加爵的同班同學告訴記者,同學們不存在因貧窮歧視與欺負他的情況,談不上誰歧視誰,即便被馬殺害的四個同學中,就有三個家庭與馬家相仿甚至更窮。
6月15日下午,距離馬加爵被執行死刑不足48小時,在云南省昆明市第一看守所,《中國青年報》記者崔麗獨家專訪了馬加爵。
關于馬加爵的報道和分析有無數,但真正有價值的文本并不多。中青報的報道算一篇。此前的報道,大都是從側面了解馬加爵,其中不乏道聽途說、猜測和臆想。其二,就是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犯罪心理學教授李玫瑾的《馬加爵的犯罪心理分析報告》。
3月26日,李玫瑾教授趕赴昆明,查閱了全部審訊記錄、錄音帶內容,以及馬加爵初中時的一本日記,同時委托警方向馬加爵提出若干犯罪心理調查問題,據此形成了報告。
李玫瑾教授在報告中強調,馬加爵的犯罪心理確實屬于因仇恨引發的犯罪行為。這種類型不同于一般的侵財犯罪人和性犯罪人,不是為了獲取享受而犯罪;而是為了表達、為了發泄某種情緒而犯罪。
針對許多報道都在把此次犯罪歸結到“窮人的自尊”上,李玫瑾教授指出以這種歸因解釋馬加爵的犯罪動機,很容易以“一般的社會理由”遮掩“個性中的問題”,進而誤導人們對于馬加爵犯罪心理原因中重要因素的判斷。
真正決定馬加爵犯罪的心理問題是他強烈但壓抑的情緒特點,是他扭曲的人生觀,還有“自我中心”的性格缺陷。同時,他的犯罪心理、犯罪方式與手段又與他的智力水平密切相關。
成長的煩惱
2004年6月20日,南寧出發,北行不到50公里,就到了賓陽縣城。從賓陽縣城主干道向里走大約200米,水泥路就消失了,地勢高一些的小路,蜿蜒伸向寧靜的馬二村,這里是馬加爵的家鄉。
不過他再也不能回來。
馬加爵的父親,53歲的馬建夫蒼老瘦弱,身形佝僂,聽說是記者,他扭身轉回堂屋,淡淡指著墻沿的兩張長椅說,坐。
四個月來,他在痛苦中接待了一批又一批記者。三天前的6月17日,馬加爵在昆明被執行槍決。
“我不恨我的孩子,我就是覺得我的孩子太可憐了。”縮坐在長椅一角的馬建夫一直閉著眼睛,低垂著頭,手顫個不停,他把它們壓在兩腿下。“我一直在想啊,想不通。孩子從來沒讓我們操心過,怎么就做出這種事呢?”
1981年5月,馬加爵出生時,他的爺爺給他取了這個名字,“加官進爵”,正是這個貧困農民對后代發自內心的期盼。
在高中畢業以前,馬加爵的經歷,基本上是一個寒門子弟發奮圖強的故事。在這個一貧如洗的家里,馬建夫夫婦堅持供孩子們念書,四個孩子中,就有馬加爵和她的一個姐姐考上了大學。
馬加爵天資甚高,從上初中開始,他就是班上的學習尖子,不費什么勁,就能進班級前幾名。
高一那年,馬加爵在全國奧林匹克物理競賽中獲二等獎。
優異的成績并不能掩飾成長的煩惱。馬青泉,馬加爵的大姐,至今保留著弟弟當年的一封來信,信中寫道:“姐姐,我很不愉快,有委屈不敢說,比如,我在教室踢球,就會有同學說我不愛護公物,我聽了臉熱熱的……很想吵架,為什么另一個人踢他們就不說?”
“姐,我換位置了,但我仍想不通,為什么我不會處理人際關系?”
類似這樣的問題,是一些青春期青少年常見的心理困惑。但多數時候,沒有人為他釋疑解惑。在他中學的日記扉頁上,公正謄寫著一句巴爾扎克的話:“在各種孤獨中間,人最怕精神上的孤獨”。
這些心理問題和人際交往上的障礙不僅存在于學校,也存在于家庭。據他在中學時期的日記記載:他曾因與奶奶看電視發生沖突,日記中寫道:“我好痛恨奶奶,恨死了,恨死了!”還有一次,他的父親與母親在凌晨吵架,15歲的他在日記中記錄了這一事件,寫道:“……我真是太氣憤了,真想一刀殺了他(指爸爸)……我千真萬確想一刀了事……” “對付惡人,要用狠的手段,要徹底處理掉。”
馬建夫可能萬萬沒有想到,一向被自己認為懂事、聽話的兒子曾經有過想殺父的沖動。父母疼愛兒子,但受限于文化,他們缺乏能力與兒子交流。
李玫瑾教授就此分析道,馬加爵內心深處情緒化,易沖動,時常會為一點小事而出現強烈的情緒反應。只因為聽見父母吵架,他內心偏向媽媽而對爸爸不滿,就寫下了這篇充滿仇恨與殺氣的日記。從他對父親的態度中,不難發現導致他現在殺害同學的心理背景。
當年馬加爵身邊的人,無論家長還是老師,當然沒有心理學家這般的洞見和體察。而且在應試教育的氛圍下,也沒有關照學生心靈的傳統。在馬加爵初中時的班主任看來,他是個很正常的孩子,就是說話少一些。他還是班干部,學習委員。
1997年,馬加爵和村里的另外兩個孩子一起從賓州中學考到了自治區重點中學——賓陽中學高中部,在賓州中學和馬二村引起了轟動。賓州中學引以為榮。
同樣的評價出現在馬加爵的高中時代。賓陽中學校教務部副主任、馬加爵在校時的班主任盧利銘說,馬加爵當時在學校各方面的表現相比其他同學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從學習、個性、參加集體活動來說,都沒有什么特別的。“上了大學各方面的變化我們不清楚,經歷了幾年時間,可能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這個很難說的。”
而馬加爵的大學同班同學告訴記者,他們并沒有觀察到馬加爵大學四年有什么重大挫折改變了他的心理軌跡。
盧利銘老師說,讓教育和社會接軌是一個課題,但現在我們有點不知所措。有時候老師在課堂上講人生觀,講價值觀,但不管你講多久,學生一接觸社會,可能就會把你講的全部否定。如何在這方面引導好,我們也比較困惑。
“應試教育帶有極強的功利性,以升學考試為第一,忽視了學生健全人格和人文素質的培養。”一位老師后來反思道。“學生除了學到書本知識外,沒有學到與人相處的技巧,沒有學會怎樣對待挫折,沒有學會敬畏生命,善待環境。”
對生命存在意義的困惑,一直縈繞在馬加爵心頭,直到案發。他在逃亡期間給大姐的錄音留言,清楚地表白了這一點(見前文《馬加爵日記》篇尾)。
這段自我表白,與馬加爵對中青報記者的回答一脈相承——
記:4個年輕同窗的生命在你的鐵錘下消失了,你對生命有過敬畏感嗎?
馬:(茫然)沒有。沒有特別感受。我對自己都不重視,所以對他人的生命也不重視。
在當年“一俊(成績好)遮百丑”的氛圍中,馬加爵成了家人、老師、族人們眼中的好孩子,更何況,馬加爵從小給人沉穩的印象。
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的煩擾悶在了性格內向的馬加爵心里。在他的青少年時代起了怎樣的心理變化,現在還無法知道,但一些事實已體現出他壓抑已久的爆發。馬加爵的高中老師向記者介紹,高中三年中,馬加爵有一次行為讓大家大跌眼鏡。那是一次會考結束,他突然消失,沒留下任何音訊。學校與家人找了三天,還報了警。后來才知,馬加爵只身去了貴港,在街頭游蕩時被警察帶走。他一直以為“貴港”是一個海港,想去看海。
與馬加爵朝夕相處的同學對他身上的變化更能明察秋毫。他們說,有一段時間,馬加爵有些自暴自棄,沉迷在武俠小說的世界里,還時常買啤酒到宿舍里解悶。
無論是與人交往的障礙,還是對生命價值的惶惑,也許還有青春期性壓抑的茫然,這一切,對于考上大學來說,都顯得無足輕重。2000年夏天,馬加爵高分考上云南大學,成為馬二村第一個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從此,馬加爵成為馬二村村民教育子女的榜樣。
他的大學
2000年夏,馬建夫與妻子帶了6000元錢送兒子到云南大學讀書,交完學費,夫妻倆把剩下的錢全部給了馬加爵。后來,兒子在給父母的信中寫道:“爸媽,在校門前的天橋上,偷偷落淚望著你們離去……親情總是很感人,讓人心酸……我什么時候才能報答你們……”信中他還說,他覺得自己家族里的十幾個兄弟姐妹,人人都比他強。在學校里,“很多人比我老練,讓我很自卑。”
人際交往上的障礙一直困攏大學生馬加爵。整整四年,他一直深感自卑。
與許多人分析馬加爵“智商高但情商低”不同,李玫瑾教授認為馬“不但智商高,情商也高”,是“有情有義的人”,這與楊新海、黃勇這樣的冷血連環殺手不同。
馬加爵非常在乎外人對自己的評價。他的內心深處,有自己看重的做人原則。比如,大家一起打牌的時候,如果因為他出錯牌而埋怨他,他會抱歉地笑笑;而一旦有人說他作弊,他會非常生氣。
馬加爵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嗜好,包括一年四季洗冷水澡、深夜里愛唱歌,被揣測認為是他壓抑內心的一種宣泄。大二時,常常一日三餐難保的他突然借錢買了一臺二手電腦,讓室友大跌眼鏡。這臺電腦的主要用途是上網和聽音樂,馬加爵沉迷其中。警方后來發現,他經常光顧暴力、色情、恐怖網站。大學四年中,他學習上勉強應付,社會交往上則十分封閉自己,沉迷在自己的世界。
當預審人員問他:這一年寒假為何不回家?他說:回家沒意思,不如留在學校里還有一臺電腦。對他來說,面對家人還不如面對一臺電腦更有興趣!
李玫瑾教授分析,馬加爵是一個非常情緒化的人,且極度壓抑,他不擅長面對面地通過言談來表達自己的情感。心理活動中內外的不協調也是造成他行為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
傾斜的世界
馬加爵的殺人動機,無疑是案件中最值得關注的東西,僅僅因為被“冤枉”打牌作弊而殺人,確實匪夷所思,曾與馬加爵打過牌的隔壁寢室的黃姓同學分析,平時大家打牌難免會有些小磨擦,比如相互指責出錯牌,或者揭露作弊等等。當馬加爵自認為“被冤枉”時,他至多會把牌一摔,加以反駁。馬加爵殺人的起因,可能還在于“吵出的很多東西”,讓他受到極大傷害。
以下是他的供述(摘自3月15日訊問記錄):
——為什么殺他們?
——因為他們看不起我!邵瑞杰說我為人不好,打牌作弊,龔博過生日都不請你!楊開紅也說我,他們都說我為人不好。比如:說我古怪,愛看A片。我的想法是我很痛苦,我跟邵瑞杰很好,邵還說我為人不好。我們那么多年住在一起,我把邵當作朋友,真心的朋友也不多。想不到他們這樣說我的為人。
現在可以肯定的是,邵瑞杰的那句話對內心極自尊又極自卑的馬加爵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他感到長期以來努力維系而且深深依賴的并不開放的社交體系驟然崩潰。實際上,邵瑞杰是他自認為在班上惟一的知心朋友,兩人同住一室,而且是廣西老鄉,放假時常常相伴回家。
但這句話不過是個導火索。馬加爵的受挫感越來越深,他繼續向警方供述——
我很絕望,我在云南大學一個朋友也沒有,我在學校那么落魄,都是他們這樣在同學面前說我。我在云大這么失敗,都是他們造成的。他們在外面宣傳我的生活習慣,那么古怪。我把他當朋友,他這么說我,我就恨他們。
在外人至多不愉快一陣的沖突,卻給了馬加爵天塌的感覺,“當時我真的迷失方向了,覺得不知道該怎么生活下去。心里只有恨。”
馬加爵表示,如果當天有人聽他說說話,傾訴傾訴,后來的事是不會發生的。“吵完架散伙后,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沒人發現我情緒不好,我找不到人說話。”
馬加爵最想殺的是邵瑞杰,他曾表示自己殺人是“一時沖動”,但當他一旦做出決定,他又十分嚴密而冷酷地執行了計劃。
被害的四名同學,全部都是石工錘擊中頭部致死。每次殺人完畢,馬加爵都用黑色塑料袋扎住頭部,防止血流出來,然后用報紙裹住身體,用膠帶紙封好,塞進衣柜,用鎖鎖好。
馬加爵智商很高。但偏重于理科,喜歡學習有難度的科目。他擅長數學、物理、生物、英語。但他對人文科學不感興趣,他最怕“寫作文”,他的日記也顯露出字跡潦草,語言直白的特點。
李玫瑾教授認為,如同許多理工科的大學生一樣,馬加爵的智力有不均衡發展的特點——對于人生的復雜性、社會的復雜性認識不足。他們往往把人世間復雜的關系當作一種簡單的、無情感反應的關系處理。譬如:第一個被害人唐學李本不在他報復的對象內,只因為在此期間唐借住在他的宿舍里,妨礙他實施報復的計劃,于是首先將其殺害。問題在于,他殺人后居然打開電腦上網,然后睡覺、直到第二天上午,沒有害怕與恐懼,沒有罪惡感與內疚。之后做了第二起、第三起至第四起。
此時,在他眼里,生與死的轉折不過如此。
他不熟悉社會情況,盡管在逃亡前他利用網絡進行了認真的準備,但其逃跑的方式與路線仍顯現出他對社會的陌生與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