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劉桐九,是個普通的退休商業職工。他活了76歲,毫無功業可言,可算微不足道。他對自己一生清清白白做人,老實認真工作,晚年四世同堂,很是知足。但是,我卻為他這一輩子過得戰戰兢兢,感到難過。他14歲進城學徒,怕老板,怕被打罵;出師當伙計,怕東家,怕失業;解放后他當了商業職工,又怕領導,怕出身好的同事,怕挨整。最使我想起來痛心的是,他還怕我這個兒子。
從遺傳上看,我的外貌和聲音,酷似我的父親;但是我的智力得自母親,狂縱的性格更像我那文盲的曾祖父和半文盲的祖父。我的父親對我的影響極小。童年時代,父親每年只有歇伏和春節回家兩趟,我把他視如生客,并不親近,后來我進城讀書,考取了公費生,課外又當報童,自己供給自己上學。父親覺得對不起我,就怕起我來。解放后我開始發表習作,稿費逐月增加,又幫他養家糊口。我每月只有交錢時見他一面。我不愿到他當伙計的商店去,不愿見他在老板面前低聲下氣的屈辱模樣兒。商店倒閉,他改當攤販,收入更少(比不得現在的個體戶)。生意賠了錢,我還要拿更多的稿費替他還債。我越來越小有名氣,他也就越來越把我當“少東家”看待。公私合營之前,他就到國營商店當了職工。但是我被劃為全國批判的“右派”,他也因受株連而被劃為“小業主”,跟資本家同等對待。從此,他干最臟最累的活兒,每天看的是蠻橫的臉色,聽的是惡言惡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我被平反,他的成分也改為店員。然而,他已年邁,退休回家了。
兒子成了名人,孫子成了碩士,孫女到美國留學,其他子女也都順利發展和得到升遷。他雖然仍舊膽小謹慎,卻也時常流露得意之色。我每出版一本書,他都要幾本送人;我怕他過分炫耀,給我惹來閑言碎語,不愿多給,所以,他每回向我要書,都犯憷。在他死后,整理他的遺物,發現在他的褥下,有我兩部作品。我十分悔恨,為什么不許他在生前充分滿足“虛榮心”呢?
父親一生,循規蹈矩,安分守己,只知埋頭苦干,掙錢養家。在舊社會,他不曾想當巨商富賈;到新社會,也沒想過出人頭地。他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盡量多節省一點錢,上孝敬父母,下撫養兒女。由于他人品端正,鄉親們都信得過他,常找他代購物品。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代購物品精心挑選,力求物美價廉,賬目一清二楚,不差分毫。家鄉的田大伯和田大媽,是一對舍命不舍財的老絕戶,把誰都當賊防,怕被坑騙,卻一百個放心地把他們的血汗錢交給我父親代管了很長時間;老兩口兒后來為了蓋房,才從我父親這里取走,錢數卻增加了不少,原來我父親替他們放了債,多了一筆利息收入。田大伯和田大媽逢人便夸我父親忠厚可靠。
我父親做攤販生意時,一位資本家借給他十匹布做本錢,當時言明是友情贈送,不必償還。但是,父親一直感到不安,逢年過節都要備上厚禮,登門致謝。即便我被劃右,他被劃為小業主,政治壓力很大,也照送不誤。“文革”開始,這位資本家被紅衛兵打、砸、搶、抄個凈光,又斷了定息,便打發他的子女給我父親捎信,討還這十匹布的折價。當時,我的存款被凍結,全家收入很低,衣食也發生困難;但是父親并不想賴賬,想方設法湊夠了錢,天黑之后在胡同口交給那位資本家的子女。
在血雨腥風的危難時刻,父親恪守“借錢必還”的道德原則,雖屬凡人小事,卻是難能可貴。
他膽小得樹葉落下來都怕砸破了頭,但絕不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我的一個堂伯父,是二十九軍的一名軍官,蘆溝橋事變,兵敗南撤,臨行前把我堂伯母和當時只有七歲的堂兄托我父親照應。抗戰8年,我父親對無依無靠的母子一直盡心竭力。日本投降以后,堂伯父卻仍無消息,我父親千方百計,四處查詢,才知道堂伯父已經病喪軍旅。十幾年后,我的堂兄在一個縣當宣傳部副部長,正值“四清”運動,堂兄遭人誣陷,說堂伯父偽裝死亡,潛伏下來當了特務。工作隊找父親調查,態度十分蠻橫,拍桌打椅逼供,要我父親參與誣陷而作偽證。膽小怕事的父親忍無可忍,突然怒吼起來:“你們把我抓走吧!我不能昧良心。”誣陷終于未能成立,堂兄保住了職位,后來還升了官。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行,父親終生問心無愧,死而無憾。作為他的兒子,我引以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