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隨在句子里的精靈

在我的印象和感覺中，使用漢語寫作的人群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對于標點符號的使用顯得十分粗率和含糊。這在我們接受啟蒙教育的時候似乎就已初露端倪。再回溯到古代典籍，我們的先人對利用標點符號來標示詞語的性質和作用，缺乏興趣和熱情，他們寧愿在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句讀\"這種書寫符號面前，手拈一冊書，在仿佛沒有路標指引的詞語迷宮里猶疑、徘徊、思量、斟酌、賞悟、摸索、沉迷，也不愿憑借標點符號過多的暗示或提示，損傷自己在智性上長久蟄伏的優越感和矜持的傲慢，損害閱讀上經由耗心勞神、破縛去障而獲取的精神愉悅，這正如清代詩人黃仲則所言：\"凡所難為皆絕好，一經如愿便平常。\"(難怪古代文人把最佳的閱讀境界和閱讀經驗描述為\"沉潛往復，從容含玩\"。)

古時稱文辭休止停頓的地方叫\"句\"或\"讀\"。連稱句讀時，句是語意完整的一小段，讀是句中語意未完，語氣可停的更小的段落。《韻會舉要》中言：\"凡經書成文語絕處謂之句，語未絕而點分之，以便誦詠，謂之讀。今秘書省校書式，凡句絕則點于字之旁，讀分則點于字之中間。\"但是許多時候一些典籍或文章連\"旬讀\"都沒有，沒有深厚的閱讀基礎和經驗，要想從一頁頁既無休止亦無停頓的字里行間尋覓到意義生成的蛛絲馬跡，尋訪到文本堂奧的幽曲門徑，就像蒙著眼睛去穿針引線。

很久以來，我本人對標點符號這種書寫符號也缺乏細致入微的洞察，甚至在下意識中我把它們一直視為擰在語言軌道上的一些螺釘。我根本想象不出如此普通、幾乎沒有什么魅力可言的它們，會在別具慧心的作家眼里\"精光內蘊\"、\"暗香浮動\"。給我很大啟示的正是作為美國科學院院士的劉易斯·托馬斯和法國文體大家羅蘭·巴特。

劉易斯·托馬斯說\"逗號是所有停頓中最有用最好用的\"，他用了一個有趣的比喻：\"它們會像小鰷魚一樣鉆進各種各樣的縫隙中\"。(我不知道小鰷魚長什么樣。讓我形容，逗號是一群蝌蚪，永遠甩動著自己的尾巴。大概是它們在我的童年時代給予過我無數快樂，在我最初學習做文的時候，方方正正的寫字格仿佛成了一個個放養它們的池塘，更確切一點，它們更像是一群超生游擊隊，以至于缺乏童心的語文老師經常在課堂上訓斥我們對逗號毫無節制的\"放養\"。)

托馬斯對分號的感覺，古典得能讓人一下子超越時空逍遙到中國古代文人從容閑適的氣韻里；只有從容閑適的人，才會有一種去了躁氣的耐性，宋代詩人趙師秀的名句\"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便是最好的例證。\"近年來，我越來越喜歡用分號。分號告訴你，剛剛寫下的完整句子容有可商；需要補充點什么；--遇到一個分號幾乎總比遇到一個句號讓人高興。句號告訴你，就是這樣了；如果你沒有得到你需要的或期待的意義，不管怎樣，你得到了作者打算包裝發出的一切，現在你得讀下去了。可對于一個分號，你便有一種小小的期待的好感；隨后還有來者；讀下去；事情會更明白些。\"(分號給予我們的這種帶有\"小小的期待的好感\"，讓我覺得它骨子里潛滋著一種思想家的氣度；這種氣度沒有獨裁者的跋扈，沒有自我膨脹者的自大，沒有忘乎所以者的絕對；它一直在敞開之中，如同時常打開的窗戶，把最清新的、最有益健康的空氣不時地流通到屋子里。)

\"冒號的魅力就小得多\"。其中的原因主要是它似乎要把想說的事情有條不紊地羅列開來，結果，經常像官僚旁逸斜出、疊床架屋的講話。

\"驚嘆號是最惹人煩的標點符號。--假如一個句子真有什么重要東西可說，這東西相當值得一提，那么，用不著用一個記號去指出。而如果它到底是一個平庸陳腐的句子，需要加點活力，那么，那個驚嘆號只能強調它的陳腐平庸!\"(托馬斯這話說得精辟。我本人一直都不太喜歡驚嘆號(感嘆號)，它的過分張揚和做作的表演，就像有人把諸如\"老公或老婆我愛死你了\"的紙條壓在自家客廳的玻璃板底下，讓來客不斷地鑒賞他們愛的濃烈和深沉。)

\"引號應該用得誠實而稀少--而且引號中包含的詞語必須嚴加審查。--引號應該用于那些你不愿據為己有的思想--\"(這段話，托馬斯顯然把引號的功用過于局囿于學術領域。引號的使用，不僅僅意味著我們對權威的聲音和經典的表述的認同、尊崇；更為重要的是，\"在他人的話被我們納入自己的語言之后，必定又要得到一種新的理解，形成'雙聲語。'\"(巴赫金語)引號所蘊藏著的巨大能量，在于它能夠把一個莊嚴的劇場中的\"獨唱\"，轉變成綿延不絕的\"交響樂\"；它能夠把\"獨白\"變成\"對話\"、變成\"多頻道立體聲\"，把\"一言堂\"變成\"大家談\"，把不容置喙的言說變成集思廣益的傾聽--批評家托多洛夫援引巴赫金時說，巴氏始終認為\"在當今世界，以絕對真理的占據者自居是不可能的。因此應滿足于引證，而不應以自己的名義說話。\"與此針鋒相對的另一種聲音來自一位叫優拉基諾夫的人，他說\"放棄絕對乃是現代社會的(可悲的)特征，人們怯于大膽的肯定，為了掩飾他們的猶豫，便躲在不同程度的援引后面，只通過引語說話。\"我發現，不論在思想界還是在文學界，給我們帶來巨大震撼和驚喜的人物，多半是一些\"只通過引語說話\"的人。德國思想家本雅明最大的寫作愿望就是用\"引語\"寫成一本書；復調理論的創立者巴赫金更是對引語情有獨鐘，津津樂道，在他所身處的專制時代，他把引語變成了一位真正的\"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而與他的情形極為相似的中國思想家錢鐘書，則以他的一部遠未被時下的中國思想界\"細讀\"和洞見的《管錐編》，向世人證明，即便在一個異口同聲的時代，秉有獨立精神的思想者，依然會以他卓然不群的音符，譜寫出宏大的交響詩篇。遺憾的是，時至如今，國內一些所謂的大家，仍舊淺嘗輒止地把錢鐘書匯通古今中外的博引，僅僅視作炫博，吊書袋，而全然無視彌漫在書中的\"雙重表述\"；全然無視一個睿智的思想者不斷把寬容、自由、警醒、懷疑、洞察滋補到思想的骨髓當中的苦心孤詣、人文理想；全然無視這部完全用\"引語\"構筑的書籍，向讀者展開的多重視線和它迷宮似的思想路徑。當然，我們還會看到一種隱去\"\"的用法，不要想當然或者輕率地視此情形為缺乏道德的剽竊，有時候讓引號隱身，完全出于作者的狡黠、游戲和多智，出于作者善意的別有用心，仿佛古典詩詞里暗用的典故。去年讀到一本天津人民出版社推出的\"法國大學128叢書\"第一輯里的《互文性研究》，\"引語\"又成為構成互文性文本不可或缺的手法，并且構成\"文學的記憶\"，用作者蒂費納·薩莫瓦約的話說，\"文學的寫就伴隨著對它自己現今和以往的回憶。它摸索并表達這些記憶，通過一系列的復述、追憶和重寫將它們記載在文本中，這種工作造就了互文。文學還可以匯總典籍，表現它對自己的想象。\"

\"破折號是個很順手的工具，較為隨便，而且基本上是游戲的，告訴你就要轉入不同的航向，但會以某種方式與現在的路線相聯系--只要你須記住，破折號在那兒，你要么須在這一想法講完后再用一個破折號，以便讓讀者知道，他又回到原來的路線上，要么就結束句子--\"(我覺得西方作家尤其喜歡用這種讓思路陡然轉軌的書寫符號；這個小調皮對我們的閱讀最大的限制在于，如果你以一種極為散漫的態度閱讀，很快你就會暈頭轉向找不著北。因此，遇見破折號，就像汽車在多個車道的高速公路上，從一個車道轉向另一個車道，再從另一個車道折回先前的車道，司機在整個過程里，必須時刻緊緊盯住隨時插入到自己前面的車輛，然后才能轉向，繼續前進，直到向越來越近的目標飛馳而去。)

\"使用標點符號最大的危險在詩作里。在這兒， 用逗號和句號時須節儉而吝嗇， --任何其自身似乎攜帶微妙意義的標點符號，--都應該全然不用。不該插入它們，讓模糊的意義造成堵塞。驚嘆號尤不可用。一首詩不管說了些什么，只一個驚嘆號就足以毀掉那整件作品。\"(純屬這條道上的行話，我覺得完全可以作為詩人們寫詩的公約。詩是走向精微的模糊，驅向滯澀的通暢，貼近透明的蘊藉。它完全是憑借對自己重重的遮掩來釋放那些仿佛幽閉已久的魅惑。在此情形下，標點符號若不是用來維護詩意的審美式的障閉，而是用于對詩意實用式的彰顯，其后果必然像培根所言--\"赤裸裸是不體面的；不論是赤裸的身體，或赤裸的心。\")

括號是羅蘭·巴特行文的標志。在《今日先鋒》上有人這樣表述括號在巴特文本中的存在方式及其功能：\"寫作過程中突然闖來的句子，擾亂固有節奏的句子，與正文產生歧義的句子，解釋性和追憶性的句子，巴特通過括號以不變應萬變，一律將它們鎖進括號中，既不讓它們輕易地溜走也不讓它們混淆視聽，這既保留了思考的粗糙感，同時又保留了文本的精致感。\"利用括號對語句進行解釋，此乃慣例；但要借它來制造括號內外的\"矛盾\"(如微型的復調話語，如曹雪芹發明的風月寶鑒，如\"口是心非\"的狀態下意識和潛意識之間隱秘的齟齬)，引發\"事端\"(思想跟思想找茬，酷似女人之間的嚼舌頭)，構成比喻(《易經》，早己拈示取象大法：\"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前者讓中國文化中的比喻習慣用人的身體來比擬說明事物，后者讓遙遠的事物彼此結為眷屬)--\"通過括號中的類比，巴特將遙遠的事物拉到文本中來，使它們在新語境中獲得新的意義，如：文本擺脫了意義(就像擺脫兵役一樣)。同時，文本本身的意義由于括號中比喻的到來，而溢出了文本之外，兩種類比物互相依附，互相利用，從而各自擴大自己的表意勢力。這樣，--巴特令文本產生一種輻射力，同時，他以這種簡短方式，時時接納文本之外的意義，他從自己的文本領域擴展到整個世界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