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大燕南園三松堂,住著一位學者型作家,那就是散文名篇《紫藤蘿瀑布》的作者宗璞。她生長的門第是世代書香,父親、姑母等都是全國著名的學者。命運之神對她優厚有加,一下子便置她于中國最深厚的文化淵源之中。在她的作品所展現的生活環境和人物內心世界里,我們處處可以尋到中國哲學、中國文化藝術深遠的、潛在的影響,看到一種特有的幽雅、淡泊、灑脫、內省的精神風貌。今天就讓我們走進這位學者作家的大千世界。
主持人:薛 坤
作 家 檔 案
宗璞(1928—),原名馮鐘璞,祖籍河南唐河,生于北京。著名哲學家馮友蘭先生之女,幼承家學,抗戰勝利后入南開大學外文系,后轉入清華大學外文系,曾就職于中國文聯。多年從事外國文學研究,吸取了中國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之精粹,學養深厚,氣韻獨特。1948年開始發表作品,1957年發表成名作《紅豆》。主要作品有:《弦上的夢》《三生石》《宗璞小說散文選》《丁香結》等。其中《三生石》獲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弦上的夢》獲197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童話《總鰭魚的故事》獲中國作家協會首屆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
作 品 賞 讀 一
冰的畫
岱岱出疹子,媽媽要他躺在床上,不準起來。他起初發高燒,整天昏沉沉的,日子還好打發。后來逐漸好了,還讓躺著,而且不能看書,怕傷了眼睛,他真膩煩極了。白天媽媽不在家,幾本畫冊都翻破了,沒意思,他只好東張西望,研究家里的各種擺設。無非是桌、椅、柜。櫥,他從生下來就看著的。窗臺上有一個紙盒,資格倒還不老。盒里有一點泥土,土中半露著幾棵柏子,柏子綠得發黑,透出一層白霜。那是岱岱采回來給媽媽泡水喝的,可她總不記得。
晚上媽媽回來,總是笑瞇瞇地問:“岱岱悶壞了吧?”一面拿出一卷果丹皮,在他眼前一晃。岱岱知道媽媽累壞了,兩只小手攥住媽媽凍僵的手,搓著,暖著,從不抱怨自己的寂寞。可能是近來睡得太多了,這一天岱岱醒得特別早。媽媽已經走了。他想看窗外的大樹,但是看不見。他以為窗簾還沒有拉開,屋里卻又很亮。他仔細看看,原來窗上的四塊玻璃,凍上了厚厚的冰,擋住了視線。“一層冰的窗簾。”岱岱想。今天一定冷極了。他想找一個縫隙望出去,目光在冰面上搜尋著。漸漸地,他發現四面玻璃上有四幅畫。那是冰的細致而有棱角的紋路,畫出了各樣輪廓。
右上首的一幅是馬。幾匹馬?數不清。馬群散落在茫茫雪原上,這匹馬在啃嚼什么,那匹馬抬起頭來了。因為冰的厚薄不勻,它們的毛色也有深淺。忽然,馬匹奔跑起來,整個畫面流動著。最遠的一匹馬跑得最快,一會兒便跑到前面,對著岱岱用蹄子刨了幾下,忽然從畫里竄了出來,飛落在書柜頂上。
“哈!你好!”岱岱很高興馬兒來做伴。“你吃糖么?”
馬兒友好地看著岱岱,猛然又從柜頂躍起,在空中繞著圈子奔馳。它一面唱著:“我是一匹冰的馬,跑啊跑啊不能停;我要化為小水滴,滋養萬物得生命。”它的聲音很好聽,是豐滿厚重的男中音。跑著跑著,它不見了。
岱岱忙向玻璃上的冰畫里找尋,只見右上首冰畫中萬山起伏,氣勢十分雄壯。遠處一個水滴似的小點兒,越來越大,果然是那馬兒從遠處跑進這幅畫中了。它繞著各個山峰飛奔,忽上忽下,跳躍自如。一會兒,山的輪廓漸漸模糊了,似乎眾山都朝著馬兒奔跑的方向奔跑起來。“群山如奔馬。”岱岱想。這是媽媽去西北沙漠看爸爸時,路上寫的一句詩。左下首的冰畫是大朵的菊花。細長的花瓣閃著晶瑩的光。花兒一朵挨著一朵。
岱岱的目光剛一落上,它們就一個接一個慢慢地旋轉起來,細長的花瓣甩開了,像是一柄柄發光的傘。忽然有什么落在傘上了。是一個小水滴嗎?水滴中還是那匹馬。它抖了抖身子,靈巧地踏著旋轉的花瓣跳舞。對了,媽媽昨晚講過在唐朝宮廷里象和馬跳舞的故事。該給它們配點音樂才好。岱岱伸手去拿錄音帶盒。真糟糕!忘記問媽媽象和馬跳舞都用什么音樂了。
馬跳著,花瓣也參加了,好像許多波紋,隨著馬的舞姿起伏。一會兒,馬停住了跳舞,側著頭屈了屈前腿,便從花瓣上飄然落下。在它落下來的瞬間,細長的菊花瓣齊齊向上仰起,好像是在舉劍敬禮。右下首的冰畫中只有一棵松樹。一叢叢松針鋪展著。冰的松針,冰的松枝,冰的樹干。樹干嵌入窗欞中,像是從石縫里長出來的。樹干向上斜生,樹枝則緩緩向下傾斜,一叢叢松針集在一起,成為一個斜面。斜面上有一滴亮晶晶的東西滾動著。那馬兒還在里面!隨著水滴的移動,樹枝的斜面越來越向下,馬兒的長長的鬃毛飄起,它在向遠處飛奔。越來越小,然后水滴里什么也沒有了,像一個透明的球,一直滾落在窗臺上。
岱岱忽然看見窗外的大樹了。它那光禿禿的枝椏,向冬日的天空伸展著。冰畫都消失了,只有一層淡淡的模糊的水汽。窗臺上濕漉漉的。太陽出來了。
第二天媽媽休息。岱岱請媽媽參觀冰的畫。于是媽媽不忙去做飯洗衣,而和岱岱一起躺著,自得其樂地觀賞那四塊玻璃。
“看哪!媽媽!”岱岱低聲叫道,好像怕把畫兒嚇跑了。
“左上首是一只鳥,正拍著翅膀要飛。”媽媽輕輕說。
“它的翅膀是冰做的。”岱岱說。有這樣的能從玻璃上看出畫來的媽媽,他真覺得驕傲。“看哪!它飛出來啦!”
冰的鳥真從畫中飛出來了,停在屋中的白紙燈罩上,用兩只爪抓住燈罩絲邊。它的翅膀一開一合,閃耀著彩虹般的光。
“當心觸電!”岱岱提醒它。
鳥兒似乎一笑。它的笑當然是用眼睛,而不是用嘴。它飛起來了,繞著屋子飛了一圈又一圈,滿屋都是彩虹般的光,不多時,它停下來啄啄翅膀,發出豎琴般悅耳的聲音。隨即它又飛起來,唱起了歌:“我是一只冰的鳥,飛啊飛啊不能停。我要變成小水滴,滋養萬物得生命。”它的聲音明亮柔和,是次女高音。它飛著唱著,雖然還在屋內,卻好像越來越遠。漸漸地,歌聲連同唱歌的鳥兒,都消失了。
“看右上邊,它要進去了!”岱岱說。但是右上邊的冰畫,是一幅靜靜的村景,有房屋、樹木,還有一片清晰的倒影。“那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樓!”媽媽叫起來。“我和你爸爸一起看見過的!”爸爸在沙漠里從事一項偉大的工作,已經好幾年了。“要是畫里有爸爸就好了。”岱岱想。他往左下首去找,這里是亮閃閃的一片,好像只有沙粒鋪在畫面上,一直伸延到很遠。
“那是月光下的沙漠!”媽媽微笑了,眼睛里有淚水的亮光。
“可是沒有爸爸。”岱岱遺憾地想。“鳥兒呢?莫非就不見了?”
右下首的冰畫出現了一道長長的彩虹。彩虹下飛出了那只冰鳥。它扇動翅膀,滿幅畫流動著絢爛的光亮的顏色。彩虹忽然和鳥兒一起跳舞了。跳著跳著,畫中的顏色和光亮都越來越淡。一層飄來的霧氣遮住了彩虹和冰鳥,整個畫都不見了。玻璃上有一排參差不齊的水滴,向下慢慢地流淌。窗外那光禿禿的大樹,占滿了四個鏡框,向天空伸展著。窗臺上濕漉漉的。太陽出來了。
春天來了。媽媽和岱岱打開窗戶,做春季大掃除。“呀!”岱岱叫道,“媽媽快看!”原來仍在窗臺上的柏子,已長出嫩芽。“它會長成一棵大樹。”媽媽說,指指窗外。窗外的大樹不再光禿禿,枝椏上的小葉泛出青青的顏色。
岱岱起勁地擦窗戶,那冰的畫沒有了。但是每個小水滴,都高興地施舍了它自己。盡管可能長成的大樹不見得會記住它們。
[思考板]
久病臥床的岱岱不甘寂寞,窗玻璃上的冰凌讓他展開了想象的翅膀,冰馬和冰鳥的出現給岱岱增添了無限樂趣,冰凌變成的水滴使柏子長出新芽。“我要化為小水滴,滋養萬物得生命”是冰凌的追求,是岱岱的向往,是作家的心聲。閱讀全文,仔細體會文章所表現的思想,學習作家觀察細致、描繪入微的寫法。
作 品 賞 讀 二
西湖漫筆(節選)
我要說的地方,是多少人說過寫過的杭州。六月間,我第四次去到西子湖畔,距第一次來,已經有九年了。這九年間,我竟沒有說過西湖一句好話。發議論說,論秀媚,西湖比不上長湖天真自然,楚楚有致;論宏偉,比不上太湖,煙霞萬頃,氣象萬千——好在到過的名湖不多,不然,不知還有多少謬論。
奇怪得很,這次卻有著迥乎不同的印象。六月,并不是好時候,沒有花,沒有雪,沒有春光,也沒有秋意。那幾天,有的是滿湖煙雨,山光水色,俱是一片迷蒙。西湖,仿佛在半醒半睡。空氣中,彌漫著經了雨的梔子花的甜香。記起東坡詩句:“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便想東坡自是最了解西湖的人,實在應該仔細觀賞,領略才是。
正像每次一樣,匆匆的來又匆匆的去。幾天中我領略了兩個字,一個是“綠”,只憑這一點,已使我流連忘返。雨中去訪靈隱,一下車,只覺得綠意撲眼而來。道旁古木參天,蒼翠欲滴,似乎飄著的雨絲兒也都是綠的,飛來峰上層層疊疊的樹木,有的綠得發黑,深極了,濃極了;有的綠得發藍,淺極了,亮極了。峰下蜿蜒的小徑,布滿青苔,直綠到了石頭縫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直覺得遍體生涼,心曠神怡。亭旁溪水淙凈,說是溪水,其實表達不出那奔流的氣勢,平穩處也是碧澄澄的,流得急了,水花飛濺,如飛珠滾玉一般,在這一片綠色的影中顯得分外好看。
西湖勝景很多,各處有不同的好處,即便一個綠色,也各有不同。黃龍洞綠得幽,屏風山綠得野,九溪十八澗綠得閑。不能一一去說。漫步蘇堤,兩邊都是湖水,遠水如煙,近水著了微雨,也泛起一層銀灰的顏色。走著走著,忽見路旁的樹十分古怪,一棵棵樹身雖然離得較遠,卻給人一種莽莽蒼蒼的感覺,似乎是從樹梢一直綠到了地下。走近看時,原來是樹身上布滿了綠茸茸的青苔,那樣鮮嫩,那樣可愛,使得綠蔭蔭的蘇堤,更加綠了幾分。有的青苔,形狀也很有趣,如耕牛,如牧人,如樹木,如云霞,有的整片看來,布局宛然,如同一幅青綠山水。這種綠苔,給我的印象是堅忍不拔,不知當初蘇公對它們印象怎樣。
在花港觀魚,看到了又一種綠。那是滿地的新荷,圓圓的綠葉,或亭亭立于水上,或婉轉靠在水面,只覺得一種蓬勃的生機,跳躍滿池。綠色,本來是生命的顏色,我最愛看初春的楊柳嫩枝,那樣鮮,那樣亮,柳枝兒一擺,似乎蹬著腳告訴你,春天來了。荷葉,則要持重一些,初夏,則更成熟一些,但那透過活潑的綠色表現出來的茁壯的生命力,是一樣的。再加上葉面上的水珠兒滴溜溜滾著,簡直好像滿池荷葉都要裙袂飛揚,翩然起舞了。
[思考板]
將文中描繪西湖“綠”的文字抄在美文集錦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