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小米放下沉重的行李箱,站在慶元坊的牌坊下時,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慶元坊4號3樓,是她和他的新家??雌饋碛行v史的牌坊,紅磚外墻,近似日式的老房子,小區里的樹木都是有年頭了,長得格外茂盛。她撥通了趙巖的電話,沒過5分鐘,弄堂里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了。趙巖一路小跑來到了她的面前,沖她笑著說:“懶貓,居然站在弄堂口,也不怕擋了別人的路招人罵!”然后,輕松地提起她的兩個行李箱。小米嘴巴里哼了兩聲,跟在他的身后,因為個子矮了一個頭,她要邁開大步才跟得上。
走進趙巖的兩室戶,小米發現房子要比她想象的來得整潔、寬敞,可能是重新粉刷過的關系。一個不太大的客廳正好放得下一張小小的餐桌和一張沙發,老房子特有的柔和光線讓人親近和懷舊。小米的房間和趙巖的都向南,日照很好,趙巖的房間里有個陽臺,陽臺上放著幾盆他鐘愛的花卉。在屬于小米的有著淡藍色墻壁的小房間里,她閉上眼睛倒在剛鋪好床單的小床上,舒心地笑了。當然,到目前為止,這還只是她一廂情愿,趙巖可不一定會和她共享快樂。因為與她同住,趙巖可沒少被公司同事嘲笑和猜疑,甚至被質疑是不是剛和女朋友分手就誘拐“學生妹”??烧l叫小米是他公司里唯一的校友呢,誰叫小米這么可憐,被房東沒提前通知就趕了出來呢,責無旁貸啊。小米知道,趙巖疼她,雖然他總是罵她是個“小包袱”。不過,他也沒忘記警告一下有時會比較放肆的小米,如果不好好的,就會把她掃地出門。小米知道,她已經贏得了一半的幸福。
半年前,快要從大學畢業的小米來到趙巖所在的公司實習,趙巖驚喜地發現自己居然是高小米三屆的校友。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小米花了多大力氣才得到這個實習機會,只因為他在這個公司工作。大一時的小米,經常在宿舍樓前的籃球場上看到這個帥氣的大男孩冬天也只穿著運動背心,滿頭大汗地橫沖直撞。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運動中的男孩子是這么迷人!然后,小米就再也忘不了趙巖的樣子——晶晶亮的汗珠從他高高的額頭滾落,嘴角露出自信的微笑……
趙巖是個運動狂,每天一早先要晨跑。他拉小米一起跑步,說,“你就是缺乏運動,所以才像麻稈兒一樣,還有哮喘病,會嫁不出去的。”小米賭氣說:“嫁不出去不關你的事!”
“不行啊,那我不是慘了??禳c找個人家嫁了!”小米睡眼惺松地跟在他后面跑,“嫁不出去就賴在你這兒!”
終于跑了500米后,小米的視野里已經看不到趙巖了,她伸了個懶腰,轉身又回家繼續睡。等她醒來,發現餐桌上留著趙巖買來的早飯和一張紙條:“懶貓!!”為了報復,小米畫了一只兇狠的惡貓臉,齜牙咧嘴地對著一只可憐兮兮的少一只耳朵的老鼠,用冰箱貼貼在了冰箱門上,以警示趙巖不要再叫她“饞貓”、“懶貓”、“迷糊貓”以及任何其他帶有貶意的稱呼。
小米工作很努力,才得到留在公司繼續工作的機會,大家都替她高興?!笆略谌藶槁铮 边@是小米的口頭禪,聽的人都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個毛丫頭裝什么成熟呀?!?/p>
二
小米喜歡站在陽臺上,喜歡趙巖就在身后的感覺,喜歡寫字臺、電腦、床和一切屬于他的東西都在她的生活中,這讓她如此幸福,雖然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不真切的空洞。她一轉頭,隔壁陽臺上有衣服在飄揚,那是白色長裙的裙角在飛舞,質地如此輕柔——記起趙巖告訴過她,隔壁的女孩子也搬來沒多久,長得很漂亮。
她終于見到了他們的鄰居茉茉。那是在樓梯上,小米上樓,她下樓,匆匆擦肩而過。小米認出她是因為那條長裙。她穿著白色麻質的長裙,白皙的手腕上戴著兩只銀手鐲,走起路來叮叮當當地響,黑色的長發飄揚,好像從霧中森林里來的女神。她烏黑的眼睛下長了一顆圓圓的小痣,使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孤傲。小米呆站在樓梯上有好一陣子。打開房門,看到屬于她和趙巖的家——嚴格地講,這只是她一個人的感受——小米心里充滿了悲哀,她希望趙巖望著她時,是看到了整個世界。
趙巖像個夜貓子,總是上網查資料、玩游戲到深更半夜,小米有時會給他倒杯牛奶,提醒他早點睡??靸牲c了,趙巖剛剛睡下,卻聽到有輕輕的口琴聲從隔壁傳來。他從床上起來,走到陽臺上,聲音更清晰了,是羅大佑的《海上花》,迷人的音符掉落到黑夜的樹影中,初秋的風吹得他心神蕩漾竟忘情地踢到了腳邊的灑水壺,發出“通”的一聲,陽臺那邊的口琴聲也隨之戛然而止……
趙巖下班的時候難得看到夕陽,晚上不到八九點是回不了家的,當他興沖沖地三步并兩步地跑上樓,卻看到茉茉坐在樓梯上發呆,原來是忘了帶鑰匙,無計可施了。趙巖打開家門,從自己家陽臺爬到她家陽臺,因為兩家陽臺是連著的,只隔了一堵磚墻,從里面打開了茉茉家的房門。趙巖掃視了一下她的房間,非常整潔,一盆茉莉花散發著淡香,橡木色的簡單家具,而沙發是白色的。茉茉驚奇地望著他從自己的房門里出來,趙巖憨憨地笑了,“你放心,我保證不會不經允許又爬過來的。”
茉茉臉一紅,眼睛下的痣好像也變透明了。她想爭辯又吞回去,否則便有點“狗咬呂洞賓”了,“我是想說你這樣爬太危險了?!?/p>
趙巖望著她緋紅的臉,似乎有點發呆。樓梯聲響起,小米回來了,望著呆站在門口的兩人有些迷惑。
趙巖急忙介紹:“哦,這是小米,是我學妹,現在又是同事?!庇肿隽藗€鬼臉,輕聲道,“綽號‘懶咪’!”
“你也不見得好呀,一只耳!”小米急忙報復,氣得趙巖吹胡子瞪眼的。
茉茉不明白“一只耳”是什么,“嗨,黑貓警長里的老鼠頭,少一只耳朵的那個?!?/p>
兩個女孩子會心地笑了。
“有沒有晚飯吃呀?”趙巖趕緊換話題,“茉茉一定也沒吃晚飯,跟我們一起吧。”
“不了,打攪你們不太好吧?!?/p>
趙巖急了,“你可別誤會,我和小米只是同事?!庇职腴_玩笑地說道:“她一時間找不到地方,我就收容她了。是吧,小米?對了,你還沒說怎么感激我呢!”
“我給你當丫頭使喚呀,滿意了吧!”小米的聲音有些干澀。
三
夜晚,趙巖望著窗外,窗玻璃上映著自己發呆的面孔,慢慢地卻換成了茉茉的臉蛋,不可思議地向自己微笑著,似真似幻。驀地,耳邊又飄來口琴聲,他循聲走到陽臺上,細雨中,《海上花》的旋律如此沁人心脾。他情不自禁地輕輕跟著哼唱起來,琴音和歌聲配合得十分和諧——
是這般柔情的你,
給我一個夢想,
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隱隱地蕩漾:
在你的臂彎;
是這般深情的你,
搖晃我的夢想,
纏綿像海里每一個無垠的浪花,
在你的身上,
睡夢成真,
轉身浪影洶涌沒紅塵
……
“吹奏得真好?!壁w巖像是在自言自語,并未期待回應。
“你的聲音很適合羅大佑的歌。”茉茉輕柔的話語像是穿越雨絲的薄霧。就這樣,隔著一堵薄薄的墻壁,在黑暗中,這獨特的對話進行著,從羅大佑的歌唱談到各自的生活。茉茉現在還在音樂學院進修,學的是大提琴,因而即使是談到生活也和音樂分不開。雖然二人并未談得很深入,趙巖卻覺得好像聽到了來自茉茉內心的回音——即便是偶爾的沉默,那樹葉搖動和著雨點沙沙的細微聲響,在他聽來,不啻是來自天堂的幸福的聲音。
雨夜的聲音傳播得格外清晰,小米的心一點點地被那些只言片語咬噬著、絞痛著。睡到凌晨,趙巖迷迷糊糊地聽到一些響動,是小米的聲音,不太對頭。他趕緊起來,看到的是小米因為哮喘發作而痛苦的樣子,她的手在床頭柜上摸索著,找不到本來放在床邊的藥。趙巖趕緊幫她找,發現藥瓶掉在了床頭柜底下,他撿起來,打開蓋子,給小米向喉嚨噴了幾下,過了一會兒,小米平靜了下來,非常虛弱。趙巖心疼地捋著她額前汗濕的頭發,小米睜開眼睛,“不要離開我。”小米緊緊拉住趙巖的手,要趙巖躺在她身邊,陪她一會兒。
趙巖猶豫了一下,還是妥協了?!澳銊e非禮我就行!”
小米瞪了他一眼,“我倒是想呀!不過沒有行動能力啊?!?/p>
“好吧,我就犧牲一下,借個肩膀給你。只此一回??!”就這樣,一整夜病中的小米都枕在趙巖寬厚溫暖的肩膀上。
小米希望能夠借他的肩膀依靠一輩子。她抱緊已經熟睡的趙巖,心里充滿了幸福與滿足,還有害怕失去的恐懼。也許世間沒有一種愛是沒有恐懼的,即使是你完全擁有的時候。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小米注意到趙巖回家的時間提早了。居然還拿出小米從未看到過的吉它來彈,說還是大學時買的。有時茉茉在家,他就會過去問些曲譜、指法之類的問題,不過幾個星期下來,彈得還像那么回事了。然后,早上跑步回來,他會多買一份早點給茉茉。茉茉還是會忘記帶鑰匙,為了不讓趙巖再爬陽臺,她又配了把鑰匙,放在趙巖處。
小米默默地看著趙巖的一點點改變,看著他那被點亮的眼神,他那神不守舍、坐立不安的焦灼。幸福正在離她而去,而她只能這樣無助地看著。
四
不知不覺,秋天快過去了。小米不喜歡小區里遍地的香樟樹,因為這些樹總也不變顏色。她喜歡梧桐到了深秋變得黃黃的葉子,喜歡看黃葉慢慢地在秋風中紛紛飄落的過程。突然間,她發現自己越來越不快樂了——愛,讓她憔悴,就像原本青翠的梧桐葉變黃……
趙巖和茉茉都是羅大佑迷,看到演唱會的消息興奮極了,這可是羅大佑第一次來這里開演唱會。入場券特別緊張,趙巖排了兩個多小時的隊才買到兩張,當茉茉拿到門票時,高興得跳了起來。在一旁沉默了半天的小米終于忍不住了,問了一句:“你怎么只買兩張呀!”
趙巖不以為然:“你又不愛聽羅大佑?!?/p>
“誰說我不喜歡啦,你問過我嗎,”小米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了門。茉茉看到她眼中泛著淚光。
趙巖呆住了,小米從來不是這樣的。
沉默片刻,茉茉說:“你去看看她吧,我先回去了?!?/p>
趙巖敲了小米的房門,卻聽小米說:“我已經睡了,別吵我。”他猶豫著想說什么,卻沒找到合適的語句。只能搖搖頭,嘟噥了一句:“女孩子就是麻煩?!?/p>
終于到了演唱會那天,是星期五,趙巖和茉茉約好開演前半小時在體育場門口等。趙巖坐上往體育場方向的地鐵,手機響了,是小米。小米哭著說:“我的皮夾子在商場里被偷了,沒錢吃晚飯,也沒錢回家了!”趙巖一聽也急了:“你現在在哪里,不要急,我馬上趕過來!”一看時間,離演唱會還有三刻鐘,安排好小米再往回趕,應該來得及。他馬上給茉茉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小米出了點事,他要趕過去“救”她。電話這邊,茉茉沒有多說一句話,只是機械地說了聲“BYE”。
當他氣喘吁吁地花了20分鐘趕到小米那里時,小米正坐在商場的餐廳里發呆??吹节w巖走過來,她也不說話,只是望著他。
“沒點東西吃嗎,怕我不來給你埋單呀!”趙巖覺得她怪怪的,便跟她開玩笑,“是傷心過度吧?丟了多少錢呀?”
小米眼眶紅了。轉過頭去,冷冷地說:“丟了一輩子?!?/p>
趙巖不知她在說什么??此敲磦?,便坐到她旁邊,望著她那雙紅紅的眼睛。
“怎么啦,這么傷心,你最近實在很奇怪啊?!?/p>
小米把臉埋在他胸前,悶聲悶氣地說:“如果我告訴你,你一定會生氣的。”
“怎么,你沒丟東西?”趙巖有種預感,“就是為了騙我過來?”
小米抬起頭,卻不敢看他的臉色,“你不生氣嗎?我早上還想找出你那張演唱會的門票,偷偷藏起來呢。我覺得自己再也撐不下去了?!?/p>
趙巖站了起來,“為什么,小米,你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小氣了!”說完就向門外走去。
“趙巖,我愛你,你知道嗎!”小米絕望的聲音從背后傳米,“我愛你很久了,從你都沒發現有我的存在的時候?!壁w巖停住了。他覺得自己的心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可還是沒有回頭,終于消失在小米的視野里。
演唱會開始了。茉茉沒有進場,坐在場外的臺階上,從進場的人山人海,等到只有一兩個遲到的歌迷匆匆而過。聽著里面傳來羅大佑的歌聲,淚水打濕了她的面頰。遠遠地,她看到趙巖過來了,他焦急地四處張望尋找著。茉茉卻失去了見他的勇氣,她從臺階上站了起來,悄悄地離去了。趙巖繞著體育場走了一圈,沒有看到茉茉修長婀娜的身影。他進了場,坐了下來,邊上的位子卻是空的。這時,他收到了茉茉發來的短信息:“我對你而言是春天初發的綠芽,如果不能全心地投入和呵護,最好就此作別?!本瓦@樣,他失魂落魄地聽完了羅大佑的歌,卻似乎什么都沒聽到。
他躑躅著,不知回家如何面對小米時,抬頭看到三樓沒有燈光。當他回到家,小米的房間門開著,趙巖走過去,卻發現她不在,她的隨身物品也都不見了。餐桌上放著小米留下的鑰匙,卻未見她的片紙只字。已是深夜11點了,她上哪里去住呀!趙巖急了,一邊在心里罵著小米糊涂,一邊沖出家門,一路尋找小米。
“我愛你很久了,從你都沒發現有我的存在的時候?!毙∶椎穆曇粢恢痹谒吇仨憽W哌^了幾條街,找了一個多小時,趙巖才覺得累了、絕望了,慢慢地往回走。
當他走到三樓,看到門口堆著兩個大箱子。他心里一震,箱子邊上,嬌小的小米蜷縮在門邊睡著了。趙巖輕輕地打開家門,把箱子搬進去,又回到門口,蹲在小米身邊,看她淚痕未干的樣子,覺得一陣內疚。他輕輕地吹著小米的睫毛,小米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嘴里嘟噥著:“好可憐,找不到地方住。箱子好沉哦!”
趙巖把她拉起來,“好了好了,別什么地方都能睡,跟小臟貓似的?!?/p>
小米這下徹底醒了,看到趙巖覺得無地自容,“我還是走吧,總有旅館吧。”
趙巖一把將她拖進門,摟在懷里,“瞧你那小樣兒,我再收容你一次吧?!?/p>
“還把肩膀借給我?”小米怯生生地問。
“說吧,要借多久!”
小米緊緊摟住趙巖,在他懷里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