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義的身體寫作與閱讀

近年來文壇上出現了一個不爭的事實：身體寫作盡管遭到傳統批評話語的口誅筆伐，后繼者仍不絕涌現，同時伴隨著巨大的商業成功，成為一股滲透主流創作的寫作傾向。

商業通常與日常的娛樂而非嚴肅的學術、政治密切相關。當消費者將女性身體寫作視為物質化的娛樂對象時，準自傳體的形式造成的閱讀效果是文學人物與現實作者合二為一。在身體和性的話題上，新聞式的真實性比起文學性來更能滿足大眾的窺私心理。身體寫作文本成為出版商們運用各種銷售策略制造出的消費類型，許多作品通過遠比小說更為流行的媒介為人所知，這些媒介索性出于吸引眼球的經濟動機，刪去作品的文學成份，將這些小說當作可買商品著重推介。經年的炒作，身體寫作一方面形成了某種寫作成規，一方面也制定了某種閱讀成規。

改變男性成規語言

小說創作中沒有絕對中立的創作成規，所有對現實的敘述都是對現實的主觀擬寫。這些身體寫作的寫者們其成長過程正值中國社會轉型的巨大變革期，種種傳統觀念受到挑戰，其中以性最為突出。性經驗是這個年齡段的作者群體最重要的人生體驗，書寫對性的主觀感受成為他們創作小說的核心話題。以青春期和成年初期的體驗為中心內容是這類小說的程式，尤其是這一時期的體驗幾乎與性體驗同義，坦露性體驗的熱衷是這些作品中共有的特征。

公開談性是反傳統的第一步，下一步就是描寫性活動。性成為文學作品的內容并非始于今天，與以往的寫作傳統不同的是她們是女性作者，以女性性體驗為主，渲染女性在性活動中的主動、快感，身體成為性尤其是女性性的符號，但與色情小說不同的是，她們又力圖通過性賦予另外的意義，借助性傳達內心的感受和沖動，并形成一些頗為新鮮的帶有女性感覺的聯想和幻覺，改變著帶有男性成規的語言。如衛慧在《上海寶貝》中陶醉于自己的身體感受以及有關身體的幻想，充斥著躁動的性的想象和聯想，“草地像厚厚的舌苔一樣隔著裙子舔我的屁股和長腿，癢酥酥的”，“站在樓頂看黃浦江兩岸的燈火樓影，特別是有亞洲第一塔之稱的東方明珠塔，長長的鋼柱像陰莖直刺云霄”；而女作家棉棉則更加無所顧忌，除了性的躁動之外，其中對想撒尿的不厭其詳的敘述，更顯得匪夷所思。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身體寫作改變了過去的傳統寫作以男性為主體描寫性，以男性視角看女性，忽視女性體驗的狀況，頗有彌補、創新的意味。文化市場的需求對此也有所呼應，從而促成了這一寫作浪潮的層出不窮。

在以男性為楷模的社會里，女性和她的身體一直是分離的，女性被形形色色的倫理、制度、習俗粗暴地從她身體上驅逐開，只剩下這身體成為男性娛樂的對象、人類繁衍的載體，同時又被陳列為神秘怪異、骯臟卑賤的病態形象。這身體成了女性被壓制的原因和場所，同時也是女性的討厭的伙伴。身體有罪，罪名繁多：因為有欲望和沒有欲望而有罪，因為太冷淡和太熱烈而有罪，因為既不冷淡也不熱烈而有罪，因為給予一個男人或是多個男人而有罪，因為太過分的母性和不足夠的母性而有罪，因為生孩子和不生孩子而有罪，因為撫養孩子和不撫養孩子而有罪……所以西方的女性主義提出，女性寫作的實踐是與女性軀體和欲望相聯系的，“必須寫自己，必須寫婦女，就如同被驅離她們自己的身體那樣，婦女一直被粗暴地驅逐出寫作領域，這是由于同樣的原因，依據同樣的法律，出于同樣致命的目的。婦女必須把自己寫進本文——就像通過自己的奮斗嵌入世界和歷史一樣。”

今天的女性，女性意識的自覺程度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高。作為作家的女性，無論她們對男權文化以及女性處境的認識如何，來自對自身生活的敏感性和對別人生活的洞察力，都使她們具有某種前衛的智識和勇氣。

男性的同謀

與女性的創作意圖和自在欲望相一致的、真正意義上的女性寫作在一個男權意識根深蒂固的社會里幾乎是不可能的。女性寫者實際上是在男權文化的內部寫作，一不小心，這些女性作者在寫作動機、敘述視角、題材范圍、語言上都為男性意識所左右，而與女性主義的寫作原則背道而馳，成為男性的同謀，將女性再度定義為欲望的對象化。

首先看這些作品的敘事角度，準自傳體的形式成為小說結構的程式化體現。自傳體并非新的創作形式，將自己的體驗轉化成文學的作家自身的形象便是自傳體作品的特征。但是作者與性體驗為中心的內容結合起來，更有作者甚至跨出作品范圍，打通作品世界與現實世界的界限，成為帶有文學色彩的性生活秀，如前一陣的木子美。

再看作品的故事或是描寫的女性日常生活，盡管作品風格各異，故事類型無不是女人的脆弱、多情，輕信、失身（墮胎），性的壓抑、“解放”，在木子美的《遺情書》里，隨處可以看到她強辭奪理地為自己的亂性找到一個原點的原因——初涉情海時遭遇男人的遺棄、凄凄慘慘的墮胎，然后是咬牙切齒的對男人的詛咒，一個男權話語下的怨婦典型。她對自己的性行為方式的上述解釋、表白、開脫從實質上是男性倫理對女性久已有之的禁錮的延續，是她逃避男性道德倫理譴責的潛意識的表現，從骨子里她還是沒敢理直氣壯地張揚出性給予她的快樂。

如果說早期的此類作品中還能找到寄予性的種種女性內心的躁動和感受，如《上海寶貝》中既有女性與多思敏感的男孩的情感共鳴，又有對猛男馬可的生理滿足，甚至還有對同性安慰的思慕，那么到了近期的作品則更大玩性伙伴的更替，甚至還搬來西方的性倒錯、SM游戲等，在歷時和共時的坐標上濫交、群交，以絕對撼動倫理道德底限的姿態宣揚自己的生活方式。表面上性不再是女人的壓抑經驗，女人成了自己身體的主宰，女性在性方面的主動及享樂已經到了要挑戰社會已有的倫理道德的程度。但究其實質，這些反傳統的女性作者還是男權意識的產兒，把女性的生活規定在感情、男女、或純粹性行為等非主流生活之中。這些號稱反傳統的、以男性方式消費男性的女性們把自己的身體奪了回來，卻又奉獻給意識里的男性肆意地玩弄，出于男性視角的寫作對身體的欣賞和狎昵多于贊美和認同。

每個身體都應有自己獨特的方式釋放其無限的、變化的欲望，并不按照任何模式或標準，這是身體和欲望的自然質樸之所在，一旦成為某種模式化，身體寫作則與文學無關，而關乎商業的算計了。

反常的快感

雖然我們今天處于觀念更新的社會轉型期，并不成熟的道德方式還難以裁定什么樣的作品更為進步，然而不言自明的一點是，談論性欲和關注性欲并非代表進步。性的壓抑已成為我們文化的組成部分和共同談論的話題，對性的開禁也并不代表與過去的徹底決裂。過去從話語或是醫學教育上對性進行壓抑和否定，今天的性總是一次次成為揭示人的“真實”和“重要”本質的要素，到底哪個才是對性更深度的壓抑和扭曲？

媒體炒作的身體寫作是女性再度淪為欲望對象的一個事實，遺憾的是閱讀機制似乎與這種寫作達成共謀。人們閱讀反常作品時通常會體驗到一種快感，這種快感到底是什么？它們是如何被利用被改變的？這些作品并非色情作品，細節不細，渲染有限，讀者只不過是在誘惑、挑逗性的文字間獲得想象性的滿足。也許這期間有種文學性的模糊效果，更多的則是借助媒體的炒作，同時還有一種更深刻的社會意識背景。

經濟的發展使一些男人富裕起來，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思想意識也隨之發生變化。古代帝王后宮佳麗三千的傳說，和一般達官貴人的三妻四妾的想法在人們的意識里陰魂不散，女性作為商品的批發或零售的現象使男人得以舊夢重溫，而作家的寫作則使這種現實生活得以進一步宣揚，閱讀使這種意識得以強化。即使不在身體寫作之列的知名作家，他們的作品中也不乏這種現象，同樣應當受到審視。如一向以塑造硬漢形象為特征的蔣子龍在《人氣》中再顯主人公簡業修的“硬漢”做派。男人的魅力要靠女人的青睞，上至大學教授作為智慧女神的夏尊秋，下至虛榮卑微肉身象征的程蓉蓉，還有強悍乖戾惡魔一般的妻于敏真，女神、婢女、女魔三種女性形象正是男性中心文化塑造的婦女類型，蔣子龍未能免俗，將她們用在這里來襯托簡業修的魅力；不僅如此還另有三位女性使得這一男性形象更加奪目、豐滿，作家只給了簡業修一個缺點“不能沒有女人”，顯然，這個缺點是男人不可缺少的雄性的證明，女人只是兩性等級中低一等的他者。

男權意識不僅在男性作家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女性作家身上也如此。鐵凝的《大浴女》中寫了三個女性的性愛故事，從母到女兩代人的淫亂行為，私生女加風騷女的雜亂性關系，還有虐待性快感和臟話連篇的性對話，仿佛生怕讀者不過癮似的。“讀者會覺得，女性犯賤好像不再是男性的胡編亂造，或是男性的一種想象，它同樣得到了女作家的大肆渲染和贊揚。”“女作家為這種男權話語的合法性存在提供了非常充足的依據。”為迎合社會風尚，滿足閱讀趣味，一男幾女，或一女幾男的情愛模式，必要和非必要的性描寫，無非是現代版的“妻妾成群”，或是西方情人的中國版對現代社會生活的文學式的反映，讀者群的市場需求強化了這種性消費意識，對身體寫作的欲望化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生命的沖動力

批評家們對身體寫作太寬容了，寬容到不值得口誅筆伐的程度。然而這種寬容暴露出傳統批評標準的局限和傲慢。閱讀是文學批評的實踐，在解釋中給出暫時固定的意義，形成主觀化的假設的正確閱讀標準。這是一種“雙性同體美學”標準，在以往女性創作不那么繁榮的時代，這種標準也用來衡量女性作家和作品，但卻是一種以女作家代替男作家的簡單作法，將性別推至邊緣，其實質是“單性/男性美學”標準。以往的女性創作在這種男性美學標準下，好似穿著燕尾服、患了易裝癖（男裝）的中性人，女性作品中所表現出的女性意識，女性創作中的獨特、清楚連貫的文學傳統則被有意無意地忽視掉了，“不值得口誅筆伐”的理由正是這種忽略的借口。

男性視角的文學批評固守著“單性/男性美學”的標準，出于善意把文本閱讀成現實社會中女性經驗的表述或是帶有同情地閱讀成受壓抑女性主體的重申及抗爭，那么女性經驗的權威性和女性本質的假設則成了很有問題的問題。顯然身體寫作中的女性經驗的范圍太狹窄了，女性的本質也并非純生物學意義上的界定。如果女性經驗成為閱讀權威標準的來源，這種權威是值得懷疑的。無論是作為讀者的女性還是作為作者的女性，還是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無不處于男權話語中預定好的位置上，她們觀察事物的角度受她們所處的歷史和社會的鉗制，閱讀女性實際上是閱讀已經被閱讀過的女性，女性同時作為閱讀者和被閱讀者，意義和性別的差異使得“單性/男性美學”標準捉襟見肘。金慧敏指出“男性的閱讀和女性的閱讀是兩種對立的價值，貌似公正客觀的男性閱讀一不小心就會構成對女性寫作的扭曲或強暴。” 并提出建立女性主義的批評視角。女性主義的批評對女性寫作意義重大，沒有女性主義理論支撐的身體寫作將會繼續在歧路上滑坡，甚至淪為色情寫作，更不用說早期女性主義者為之奮斗的成果付諸東流。

人類情愛是文學作品中不變的主題，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社會形態、不同的種族、階級以各自不同的立場方式書寫人類共同的情感。從女性主義的角度再次書寫這一主題，即是一種創新，又是時代使然。隨著人類文明的不斷演進，我們知道人類情愛的極致絕不僅僅是兩具完美無缺的男性身體和女性身體的簡單相加，對于女性的認識、性及快感也僅僅是女性軀體和欲望的一個組成部分。誠如馬克思所說：“拿婦女性當作共同淫樂的犧牲品和婢女來對待，這表現了人類在對待自身方面的無限的退化”，“人和人之間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關系是男女關系”，“從這種關系可以判斷人的整個教養程度。” 女性身體寫作應避免在商品社會中被異化為“動物的東西成為人的東西，而人的東西成為動物的東西”。

女性寫作如其他實踐一樣，不能被定義、被規范、被封閉，同時也具有許多尚待研討的理論空間。將女子性欲放在作品中心并不等于女性小說，以女性為中心的作品也并非女性主義的小說。寫作是人類對自己的認識，和其他藝術一樣源于對生命的質詢，具有人類生命的沖動。只有重新審視女性作家走過的道路和所置身的文化傳統，將女性作品與歷史的、社會的、性別的綜合在一起，將女性經驗融進女性身體、家庭、文化、意識形態之中，女性寫作才不僅僅為個人主觀所擁有，才不僅僅是身體寫作，才真正“與女性軀體和欲望密切相關”、具有激進的生命的沖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