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狗的父親上吊時,小狗的母親就在離他不到5米遠的地方。她似乎聽到了響聲,但她并沒有清醒地意識到有什么異樣的事發生。實際上這個時候,她的精神可能正處于恍惚迷離之中。聽我父親說,小狗的母親經常出現間歇性的精神失常,或者是老年癡呆。她常常不知自己身處何方。有時到地里做事,竟不知回家之路,在山野里四處亂轉。有時看到村里的人也茫然不識。當她的男人上吊時,她竟不知道在離她很近的地方正在發生的死亡。
沒有人看見這一幕,但大家事后都想像得到:國主老爹踮著腳站在上屋臺階門檻上,把頭伸進了繩套。他的身子懸了起來,接著是生命本能的掙扎……時間在靜靜地過去,坐在不遠處的女人可能有了一點感應,對自己丈夫死亡的神秘感應。她終于覺得有可怕的事在發生。她的眼睛視力本來就很模糊,當她精神迷離時,她更加看不清周圍的物體。她站起來,摸索著向前走去,當她走近時,她看見她的男人懸著。
這時,她的意識可能陡地清醒了,于是,大叫起來。
彎里的人陸續跑來,幾個人趕緊解下國主老爹。但國主老爹已經氣絕。
這個時候,小狗正在去找大狗的路上。早晨,國主老爹對小狗說,小狗,你去把大狗叫回來,我疼得不得了,你們把我弄到醫院看看。小狗出門時還在想,老伯這一生從來沒有去過醫院,現在怎么要到醫院看病呢。
走出不到兩里地,就有彎里的人趕來了。快回去呵,你伯上吊了。
我稱小狗的父母為幺爹幺婆。他們是我家的鄰居。小的時候,在我眼中,他家的屋子高大寬敞明亮,屋前的臺階和屋里的天井都是用雕琢精細的石條砌成。他們家的用具中,有兩樣東西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一是一把茶壺,上面繪有古代的女人,太太、小姐一類的人,旁邊還站著手拿著很大扇子的丫環。二是有兩個像長鼓一樣的瓷凳,豎在地上當凳子坐,上面繪著好多鮮花草木。他們家的后院還有兩棵很大的橡樹,我們五六個孩子拉著手才能圍得住。在他家房子的周圍,還長著好多花草樹木,其中我們認得的只有梔子花,還有其它的就叫不出名了。我奶奶告訴我,狗兒家住的是地主的房子,是土改時分的。這家地主姓趙,是我們村最大的富戶,擁有村里最肥沃的土地。在他家房子前后原來是有三園的,分為草園、花園和橡園,栽種有各種名貴花木。當然三園早已不再存在。那兩棵古老的橡樹,也在“文革”期間被鋸掉了。
幺爹幺婆生了三男兩女。大姐元香早已嫁給了駝背的李大哥。接著是和我同年出生大狗小狗這對雙胞胎兒子。然后是三年后出生的三狗。最小的是女兒元英。雖然住的是地主的房子,但他家并未因此而變得富裕。掙工分的時代,他們家是這樣,分田到戶了,家境也沒有改變多少。80年代,大狗小狗都到了結婚的年齡。幸運的是,大狗還找了個能干的老婆英兒。英兒的父母都有點智障和殘疾,但他們的孩子卻個個聰明。英兒的哥哥考上了大學,但聰明的英兒卻無法再繼續上高中,赤貧的家庭使得她不得不輟學,回家幫父母種田,供養大學生的哥哥。前兩年,在哥哥的幫助下,英兒和大狗一家搬到縣城邊上去了。可小狗呢?貧困的家境讓他只能找一個神志不清、患羊癲瘋的老婆。結婚兩年,小狗只得和她離婚。在小妹元英出嫁后,大狗、小狗和三狗便分了家。幺爹和小狗一起生活,幺婆和三狗一起生活。大狗把一些的糧食分別給他們做撫養費。
離婚后的小狗決定到縣城一家私人小廠打工。可是不久,機器切斷了小狗的右臂。錢沒有嫌到,還賠掉了賴以生存的手,小狗只得回到家里,和父親一起種那一兩畝田維持生計。
幺爹生的什么病,沒有人知曉。平時就只聽他說腰疼。我父親說可能是比較嚴重的腎結石。他也從來不去找醫生。疼痛難忍的時候,他就自己給自己拔火罐。把大指粗的竹子砍成段,放在鍋里煮熱,然后按在疼痛的部位待竹筒里的空氣冷卻后吸在身體上。70多歲的老人了,各種農活還一應俱全地要做。本來這些農活應是小狗做的,但他只有一只手,很多農活無法做,只有幺爹來做。過去有一句話似乎用在幺爹身上也不算太過分:吃的豬狗食,干的牛馬活。加上病疼的折磨,他便想到了死。于是,他準備了麻繩,支走了小狗,自己結束了自己生命。
幺爹死后三天,他家喂養的一頭大豬,也莫名其妙地死了。
一個多月后,幺婆也死在三狗家的牛欄里。她渾身上下迷漫著臭味,我母親給她入殮洗身時,發現她身上的肌膚好多地方都已腐爛。
國慶節長假,我回到丁家沖,把上次回來時給小狗拍的照片給了他。他很高興,說等過年我回來時,要請我喝酒。
明年我就不種田了。我和小狗坐在大門口,小狗望著遠處的田野對我說。天陰陰地下著小雨,冷風嗖嗖地吹著。小狗那只殘廢的手臂套在一只棉套內,外面用繩帶綁著。溫度稍低,他的殘臂就疼。
為什么不種田了?我問。
一個人,手不行,種不了,原來老伯在,和我一起種,有個幫手。現在不行了。還要交提留。前幾年的也沒交,他們給我轉成貸款,1000多塊。轉了貸款我也沒錢交呵。要我簽字,簽就簽吧。
那你哪有糧食吃呢?我問小狗。
我開了點荒,在河灘上。可不交提留款。種點谷,夠吃了。捉鱔魚去賣,然后買點煙酒。
小狗每天都要喝點酒,抽一包煙。這兩項平均每天要花兩塊錢,一年下來要700多元。一點錢都花在這兩項上了。這算是他的一點人生樂趣吧。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點著抽起來,說,這煙,味太淡。
明天,是我姆媽的百日。小狗又對我說道。
那要去燒紙、放鞭吧?我問。
小狗點了點頭。明天一早我還要去起鱔魚簍子,賣了鱔魚給我姆媽買掛鞭、買點紙錢。
第二天吃過早飯,我便離開了丁家沖。臨走,看著小狗家的門鎖著,想必他是去賣鱔魚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