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周刊》:衛留成必須要跨越兩道坎:第一是從商業管理領域的企業家到公共管理領域的省長的轉變,由于身份和環境的不同,他必須在改變與被改變之間做出選擇;第二是衛留成到了海南,也面臨著如何發展海南的抉擇——工業短板和旅游島從來就是一對矛盾。工業上不來,財政收入就跟不上。全省60個億的財政收入說明,政府創富與其他省份相比較低。但如果海南大搞工業,又面臨著破壞資源,而這是一個民富的基礎。您認為他需要做什么?
袁岳:我覺得這兩個坎對衛留成來說都不算大。首先,衛留成原來當的是國有企業的管理者,其實也是一個相對壟斷的國有企業的官。這種國有企業從辦公廳到秘書處,從做事的方式,到享受的級別待遇,甚至文件的格式,全是機關化的。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認為衛留成需要轉變的幅度并不太大——如果說從普遍意義上的企業到政府的跨度是100的話,那么從壟斷性的國有企業到政府的跨度也就是10。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曾經到過東風汽車的王兆國、曾經在燕山石化的吳儀,我認為他們在文化、模式、感受、風格上都不需要太大的轉變。
《商務周刊》:但是衛留成好像并不認同政府一貫的這種風格,所以他現在要在政府領域里導入企業的執行文化。
袁岳:這是對的,但是我強調這兩個角色之間距離是不大的。在這個前提之下,加上衛留成又是一個比較前衛的官員,做企業的時候也是一個敢沖敢闖的企業家。因此,他會把這種思想帶到海南。同時,海南政府又不像江蘇、浙江等本錢很大的政府,因此改革比較容易進行,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的農村改革先于城市的原因,因為農村沒有本錢。相反,如果衛留成今天在北京這種地方,或者在今天的廣東、浙江,阻力會大得多。另外,海南又是一個以服務業為主的地方,而依靠服務業和依靠壟斷資源有很大的不同。像北京、上海這樣占壟斷資源較多的,像這樣的政府要改革的話就涉及它的利益分割模式,難度就會很大。而在海南,它的改革不是存量改革,而是增量改革,也就是說,誰用什么招數把那60個億變成120個億,這中間它是允許你試的。所以說,本來角色差距不大,又到了一個海南這樣本錢小的地方,尤其又是一個以服務業為主的行政區域,衛留成的空間還是比較大的。
其實,執行文化的觀點并不算很新。學MPA的人都知道這是政商關系,包括聯合國早在1978年就已經提出了“公司互動和公司合作”。而衛留成作為一個企業家更是能意識到這一點。同時,這也是他的一個優勢——中海油是國企,但畢竟是上市公司,雖然石油在國內是壟斷行業,但是石油在國際上是競爭性很強的行業,因此衛留成的見識更廣,他在經營中海油形成的認識,會對他有很大幫助。
《商務周刊》:中國政府領域一貫辦事效率不高,也不透明,衛留成提倡的執行力會不會在這個領域得到推廣?
袁岳:衛留成提倡執行力很自然,因為他很擅長,這是一種慣性。它也是有意義的,因為過去我們公共管理領域比較缺乏執行力,但不見得有意義就叫普遍性。我們還要看到它的壞處,畢竟這里是有重大系統偏差的,因為一個政府不是一個石油公司,它的基本模式就不一樣,石油公司是找最好的石油,賺最多的錢;而政府正好相反,最好的事情基本都是它不應該管的,它應該管那些像工人下崗這樣沒人管的。所以,他還是需要一個大的角色轉變,不要變成一個總經理。即使他講執行,也不能把他擅長的東西推行到極致,因為另外一些東西可能就被弱化了。建立在這個系統偏差之下,有些具體的事情可能會推行得有成效,但政治的安全性和公眾所需要的是公平的程序和資源分配的模式。我認為,原則上講,如果純粹在做事風格上,企業家是會強很多的,但在做事的原則上,如果還是以一個企業家的思路做政府,偏差會比較大。
衛留成作為一個公司管理者,他到海南做省長,有許多的東西難以忍受,這很正常。假如在公司里的話,特別是一個海外上市公司,國際資本市場上有許多東西是很嚴酷的,比如股票大幅下跌你的位置就不穩了,養成這個習慣之后到海南對那個效率確實難于承受。但是在公共管理領域里,你是不應該驅使老百姓做什么的,而是讓老百姓自己根據自己的資源優勢決定。
《商務周刊》:這也是一些人的擔心,他們擔心衛留成到海南如果高效地大搞工業的話,會傷及可持續發展的基礎——生態資源。
袁岳:我認為海南做一點工業是未嘗不可的,包括衛留成強項的化工方面。新加坡就是一個典型,小小的一個島,卻是亞洲最大的精細化工和石油的供應地,而實際上新加坡并沒有因為石油就把環境破壞了,新加坡是一個典型的石油冶煉和旅游并存的國家。所以,海南要變成一個石油冶煉中心,我看完全可以。當然這涉及海南的產業往什么方向規劃,包括原有的產業資源。而這種工業冶煉資源,很大程度是一個外部介入的資源。海南也需要借助外來的產業改變自己的產業結構。
更重要的是,我認為海南需要通過引入外來人力來改變海南的文化。我們知道泰國和馬來西亞跟海南的氣候、環境差不多,但是你看它最活躍的地方,就是外來人口最集中的地方。一方面它使當地文化多元化;另一方面,外來人對本地人也會形成壓力,使他們有所改變。以前海南曾經有過的熱鬧也跟外來人有關,但當時外來人的質量、品種或者類型有問題,主要是圍繞著房地產泡沫經濟的。現在如果海南有適度的工業,它就有可能在產業鏈上吸引多種人才。
當然海南也沒有必要做成一個工業大省,它可以做某些產業領域的強省。因為大的話意味著海南到處都是工地工廠。這其實也不是海南的目標。
《商務周刊》:有人說山東和廣東、浙江都是財力雄厚的大省,但山東是民窮,而浙江則是民富。你認為海南應該如何協調工業大項目帶來的“省富”和民間自主支配資源的“民富”之間的矛盾?如何看待民富與國富關系?
袁岳:我覺得浙江和廣東都有共同的特點,就是民間對資源的組織,帶來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包括它受政治的影響也相對較小——不是說某個省長不來浙江人就不富了。它是自下而上的發展。相反,由上而下的發展,它的問題就會比較多,比如西部開發、振興東北,各種大項目過后會有后遺癥。
為什么一定要海南變成一個財政收入很高的省?我覺得沒必要。一個國家就應該保留一些地方,它就是財政收入很有限,然后它是一個很好的旅游、很舒適的生活的地方。我們不應該把每個地方都純粹用商業的指標去衡量它,把每個地方都高度商業化。政府官員未必接受這種觀點,原因之一就是我們衡量政績的標準還是GDP。衡量一個省長功績的標準可以來自兩個方面:一個是把財政收入和工業產出提高看做是海南成功的標志,還有一個就是要在中國的版圖里,讓海南發揮它所具備的特殊功能作用,這是一個關鍵的標準的選擇。我恰恰覺得,像海南這樣一個省,你要真能把環境保持住,就是政績。我甚至想,像海南這樣的地方,選一個搞環境保護的人當省長也未嘗不可。從平衡的角度看,各省有各省的省情,有的地方環保對國家有價值就可以從環保主義者中選擇,有的地方可能需要從金融服務方面選擇人才,有的地方甚至可以從藝術家中選擇,我們的政治生態也需要多樣化。
另外,所謂富民與否,并不是所有的老百姓都想做富人,很多老百姓原來日子過得清貧也挺好,為什么要把他變成一天到晚想錢的人,我們以富民為目標本身就有偏差的地方。在歐洲一些國家,比如法國、西班牙、葡萄牙,人們就不愿意多干活,你要讓他多干兩個小時,他寧愿不要你的工作。它的政府也沒有把群眾改造成愛勞動的人,所以你要把海南人改造成愛勞動的人,可能并沒什么必要。
總的來說,我認為海南的產業可以有適當的外部介入,帶入一定資源,改變產業生態的特點,但是前提是要尊重這個地方的資源特點和民眾選擇。當然這是個互動關系,帶來一定的外部產業能引入一定的外部人力資源,本地人也會有所改變。我認為衛留成到海南做得好不好,并不是說把他在中海油的那一套在海南灌輸得好不好,而是平衡做得好不好,在一個企業家式的行動方式與一個政治家式的關懷中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這個平衡,既不是富民也不是強省。海南可以是一個弱省,但在旅游上面,它可以是一個最美麗的省;海南人民可以不是最勤勞的人民,但是是最悠閑的人民。這有什么不可以?世上有很多標準,就像我們有的人,他沒有錢,但他是最有學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