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璧生
我們生活在一個悲劇爆炸而悲劇意識還沒有生成、罪惡每天都在發生而罪感意識還沒有形成的時代,爆炸案、投毒案、礦山倒塌案通過各種公開或半公開的信息傳播渠道進入我們的視野,卻不能引起與悲劇的慘烈程度相應的注意。一個生命、一群生命的存在與消失仿佛無足重輕。在大洋彼岸那個人人都可以合法擁有槍支的國度,只要一樁槍殺案發生,全世界便幾乎調動最大的新聞能量進行披露曝光。甚至在香港電視臺上,一次無死亡的撞車事故也被鄭重其事地與國家大事放到一起報道。悲憫、愛極度匱乏而麻木。一個悲劇時代的悲劇特征在于這個時代的人認識到悲劇并著力去追究、思考、挽救、清算悲劇,而我所謂的“后悲劇時代”,則是一個對悲劇的發生已經麻木不仁,對罪惡的發生寧愿袖手旁觀,對仇恨的意識已經安之若素的時代。后悲劇時代是悲劇時代中的麻木,而且悲劇不再被認為是悲劇——于是喜劇便出現了,而這恰恰是雙重悲劇。
我不止一次地在馬路上,廣場上,江邊遇到賣鮮花的小男孩小女孩。他們的年齡從五六歲到十一二歲不等,在這個本來應該走進學校,接受教育的年齡,他們每人手中拿著一簇玫瑰花,而且通常是半萎的玫瑰花——大概有時是花店中的清理貨,當看到青年男女成對出現的時候,他們便拿著花一路乞求著:“哥哥,買一朵花送給姐姐嘛,買一朵花送給姐姐嘛。”如果人們不買,他們一直跟著,突然把花塞到人們的手里,等你拿住了便再次央求:“哥哥,可不可以還給我兩塊錢。”于是他的一朵在花店五毛錢的花就賣了兩元。當我面對這些小孩的時候往往陷入了困境。他們背后顯然有一個操縱的團伙,而且真正的罪魁禍首就是那些叫、雇、逼這些按照義務教育法應該在學校接受教育的孩子出來乞討般賣花的人。每一個顧客的錢最后必然不是由小孩所得,而是落入那幕后黑手的口袋。他們這樣的年齡,本來應該享受國家、社會、家庭的保護,但是他們什么也得不到。他們在認識尊嚴之前便剝奪了他們的尊嚴,在品嘗幸福之前就剝奪了他們的幸福,在體味愛之前已被剝奪了享受愛的權力。用國家、社會、家庭這樣大而無當的名詞作為譴責的對象明顯是不夠的,該受譴責的是我們每一個個體。當每一個個體都以麻木、冷漠的心態來對待我們的社會共同體,當悲憫、愛在每一個個體身上消失而后最終在社會上消失,這樣的社會便變成一個麻木、冷漠,制造惡與不義的社會。,悲憫、愛在社會的消失以在每一個個體身上,在每一個“我”的身上的喪失為前提,每一個人都逃脫不了對這個社會一切悲劇一切苦難的責任。面對這群苦難的孩子我們如果不再有愛與悲憫,讓他們這樣在冷漠、麻木的環境中成長,讓他們在喪失尊嚴的環境中成長,實在想象不出除了更麻木、冷漠甚至殘酷地報復這個社會之外他們還能有什么選擇。
隨著人們想象能力地增強,那些以前人們想也想不到,做也做不出的慘劇紛紛以各式各樣的情狀搬上這人間舞臺。我在南方這個號稱大都市的富庶城市里見到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最慘無人道的一幕,是懷抱嬰兒,利用嬰兒上街乞討。一個年青少女或年輕的女人,抱著一個哭得幾乎沒有了聲音,幾個月到一兩歲不等的嬰兒,坐、跪在行人如怒潮的馬路旁求乞。蒼蠅一群又一群地在嬰兒四周盤旋,嬰兒的跟前放著一個乞討用的大碗。有時一段不長的馬路便同時有不止有一攤抱嬰跪乞者。很明顯,嬰兒的作用和大碗一樣,僅僅是乞討的道具。大碗中零零星星的紙幣與硬幣,正在贖買這個嬰兒的生命,正在奪取這個嬰兒的生命!一些有良知的記者在報紙上披露,這些在烈日中暴曬的嬰兒通常來自一個集中的地方,大多為人們遺棄的女嬰,這些嬰兒每天在烈日下暴曬,極少能夠存活下來,并且有的死后被扔到垃圾堆中!我不知道該譴責誰,我不知道看著這樣的暴行我能做什么,我們每一個人都在做什么!我一遍又一遍的問自己,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該怎么做,報警?譴責那個女人?譴責麻木的路人?我不知道到底該求助于什么力量譴責什么人。最后我只能譴責我自己,正是我這樣冷漠、麻木并且甚至認識到了麻木、冷漠但卻沒有一丁點挽救麻木冷漠的行為,才造成這種非人的罪惡在這非人間光明正大地發生。
后悲劇時代的一切悲劇和苦難由于麻木而不再被視為悲劇——就如意氣風發的青年男女對著向他伸出手的老態龍鐘的乞丐呵斥,就如人們對賣花的孩子的滿臉不屑與憎惡,就如路人在烈日下啼哭不已的嬰兒面前若無其事地走開。是的,對悲劇的麻木與冷漠是快樂的,因為麻木意味著默認悲劇存在的合理性,冷漠意味著對悲劇不負任何責任。沒有責任,自然沒有痛苦。然而,悲憫、愛與同情,是一個人是否成為人的基本標志。一個社會最大的罪惡就在于對人的生命,人的尊嚴,人的自由的漠視與剝奪。尊重別人的尊嚴就是尊重自己的尊嚴,蹂躪別人的尊嚴是在褻瀆自己的品格,向別人施予愛與悲憫就是向自己渺小的生命施予愛與悲憫,因為在沒有愛與悲憫的社會你自己也得不到愛與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