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賡武
在過去的那個世紀里,有數以千計的中國人在中國之外用中文和其他語言寫作。有些人寫作只是為了記錄個人經驗。另一些人寫作是為了表達思想和情感。還有一些人有自己的抱負,想要寫出有文學價值的作品。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對最后這群人中某些特定的作家及其成就進行過系統的研究,只對北美、澳大利亞以及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等東南亞國家中的狀況做過不多的考察評述。不過,對這些作家的雄心和局限,以及他們為確立自己在各自的社區和國家甚至更廣大的文學世界中的地位所進行的斗爭,我們已略有所知。本文的任務不是介紹這些,而僅限于勾勒出海外華人寫作中的主要問題,并對如何才能理解這些作家提出一些看法。這些問題包括:他們以什么身份寫作?中國人?華僑?海外華人?或者只是需要寫作的個人?在全球化的時代,如何對一個民族或者國家散居在世界各處的人群的寫作做出評判?
從中國大陸的角度看海外華人,外語環境中的中文作品顯然不同于中文環境中的作品。但是一旦涉及中文作品,就會考慮到中國偉大的文學傳統,而那些在中國以外寫就的作品一定受到過中國作家作品的極大影響,并且通常也會被拿來和后者進行比較。因此,很難根據語言、文體和風格來區分海外華人的作品和中國人的作品。造成這一困難的另一原因是中國的學者可能不清楚這些海外華人是誰。中國人對這個領域如此不了解令人感到驚訝。當然,北京和臺灣各自的海外華人委員會的官員都知道對誰負責,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很多人卻沒有定見。例如,他們把香港和澳門的中國人和臺灣的中國人一樣算作“海外華人”。出于這一原因,一些西方人也這樣劃分。然而,如果我們在定義海外華人時更加謹慎一些,就應該只包括那些居住在明確的非中國領土上的人。假如這樣,就不應該承認臺灣、香港和澳門的中國人是“海外華人”,也不應該說世界上有五千萬到六千萬“海外華人”。應該從中減去這三個地區的三千萬人。剩下的數字最多只有三千萬,只比中國總人口的2%略多。
這個數字仍然不太準確,但也不可能更準確了。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很多國家的政府,尤其是據估計超過80%的海外華人所在的那些東南亞國家的政府,不把各自的這些人口看做華裔。今天一些計算的基礎是一九四一年以前的人口普查數據或者是以北京或臺灣確定的較早的官方數據為依據所做的估測。此外,還有兩個一直影響數據準確性的因素。其一,很多中國人的后裔不再稱自己是中國人,另一些人則只是承認自己有一些中國人的血統而已。他們應該被算做是中國人嗎?其二,每年有數以千計的新移民離開中國(包括上面提到過的三個地區)到外面的世界去。在取得外國國籍之前,他們是華僑。當他們還是中國公民的時候,他們應該被算成“海外華人”嗎?當然,如果他們選擇長期保留中國國籍,就應該把他們計算進來??紤]到所有這些因素,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精確地算出海外華人的人數。
這就導致了第二個問題:“華僑”這個詞的使用。這個詞通常被譯成“海外華人”。不過,大量住在中國以外的中國人不再像“僑”這個詞所表示的是臨時住在國外,而是外國公民。新發明了一些詞用以避免假定國外所有的中國人都是“華僑”,這些詞包括“海外華人”(簡稱“華人”)、華裔和華族,還做了很多努力來區分這些詞。這里我們只關心那些以中國人的身份進行寫作的人。我們只需要兩個詞:華僑和海外華人。最近有一本書研究那些沒有居住在北京政府直接控制的區域的作家,書中做了有趣的區分?!杜_港澳及海外華人作家辭典》(王景山編)把所有這些作家和在大陸進行創作的作家做了區分,因而海外華人和臺港澳同胞似乎被劃為一類。但是同時又把“海外”中文作品和被視為一體的臺港澳作家的作品做了區分。盡管很難做到十分精確,但編撰者還是盡可能地一一確定了每個作家的出身。
應該指出的是,大部分大陸以外的中文作品是由生活在臺灣和香港的作家在當地創作的。在王景山的辭典中,八百一十一位作家中有一百六十位被說成是出于海外,也即略少于20%。值得指出的還有,更多的華裔作家現在使用入籍國的語言或某種國際語言。一些用英文寫作的作家(尤其是那些第一語言是英語的作家)已經贏得了廣泛的聲譽,他們的作品也有了中文譯本。有幾位和作品已經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的同代中國作家一樣著名。這里不想討論所有的作家群,只討論較早的以華僑身份寫作的一代和目前以華人身份寫作的一代。
請注意“困境”一詞的使用,它來自于大多數作家都以這種或那種方式對自己變化的、曖昧的華人身份有自我意識的事實。他們中的很多人是為各自的社區而用中文寫作的,并不是作為中國公民而寫,也沒有必要針對中國讀者而寫。其他一些以華人身份寫作的作家,則用英語或其他語言,向更加廣泛的非中國讀者講述自己的故事。有鑒于此,目前全球和地方(或者全球和國家/地區,甚至國家/地區和地方)的兩分法并不能很好地適應對這些作家的研究。當前有一種強烈的傾向,把“地方—全球”關系等同于X(亞洲或中國)與“西方”的關系,或者,X(亞洲的或中國的)與“西方的”的關系。對于那些生活在中國、理所當然地就成了中國人并因而把想像投向作為他者的西方的中文作家來說,這也許是對的。在亞洲的很多地方也有一些本土作家寫作時把西方視為惟一有意義的他者。但對海外華人來說,問題并沒有這么簡單。每一位作家都是一個“自我(Self)”,他在自己的社區中有離他最近的他者。同時,每一個社區在它所入籍的國家都可能有一個其他族群的他者,這個他者尤其可能是占主導地位的多數族群。此外,不同的海外社區在他們的中國想像中有一個額外的他者以及全球化大進程中的另一個他者。假如有許多相互交叉的他者,那么通過中國人古老的“內—外”兩分法,從何為內、何為外的多重維度描述它們,應該更加有益。內外兩分法能使我們更好地理解海外華人作家作為主觀想像的和不斷變化的現象的困境。
例如,對于以海外華人身份寫作的人來說,每一個自我的內部都存在與地方社區、環境以及對中國的想像(包括對中國的文化、歷史和文學傳統的有意識借用)有關的不同層次。存在著一種與入籍國家的過去以及傳統中國的過去保持連續性的更深的意識,這種意識有助于形成每個作家為自己選擇的身份認同。類似地,在自我的外部,也存在不同的層次。其中包括對普遍存在于每一位作家本國環境中的“西方”所持的不同態度,以及對中國土地上的對應中文寫作中存在的同一個西方所持的不同態度。在文學寫作中使用內外兩分法看來更為恰當,因為它可以通過居住在不同國家、地區和大陸的不同的海外華人作家保存身份建構的多樣性。這樣我們就可以問如下的問題,并期待能夠得到范圍廣泛的回答:一個人如何能夠以中文寫作卻只是一個不完整的中國人呢?是否有可能以其他的語言寫作,比如某種當地或本土語言,或者占支配地位的多數人的語言或國家語言,或者作為一種國際語言的英語,而仍然是中國人呢?能夠經由自己的生活和經驗發現內在于自身的“華人屬性(Chineseness)”嗎?抑或它總是來自于外部世界,來自道聽途說,來自圖書和雜志,來自藝術、戲劇、電影和其他媒介,或者來自對中國的參觀訪問?那個華人屬性總是被每位作家所面臨的幾個他者所決定嗎?
至少超過一百四十個國家中有海外華人,其中至少四十個國家中的海外華人人口達到了一定規模。然而,大多數海外華人集中在兩個地區:東南亞和北美(在這里代表更廣泛的英語世界,其中包括類似的移民國家,如澳大利亞、新西蘭和部分加勒比海國家)。只有有了足夠大的社區,中文寫作才會有讀者群;只有有了中文學校,才會出現能夠閱讀在當地寫作的中文作品的下一代。我不準備在這里描述很多應該認真對待的作家的作品,也不可能在一篇文章中對不同種類的海外華人的作品做出評判。這里要做的只是簡單地勾勒出這兩個地區的經驗,并把重點放在有意識地以華人身份進行寫作的作家身上。那些生活在有一定數量的人口并且支持創造性寫作的文化已經發展到一定程度的社區里的作家,給我們的歸納和概括提供了例證。理由是顯而易見的,在上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的東南亞和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的北美的發展狀態之間存在明顯的差別。
東南亞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這個地區的華人作品有三類:最早是那些用當地本土語言寫的作品,比如越南語、泰語和馬來語(或者稱中式馬來語,以區別于后來成為官方語言的馬來西亞語和印度尼西亞語)。這些華裔作家寫作的目的是把文學經典中的傳統故事(比如《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轉換過來,給那些不再能讀中文的“旅居者”閱讀。由于不是直接翻譯,而是經常進行創造性的改編和縮寫,可以把它們看作海外華人創作的最早的作品。由Claudine Salmon編纂的作品集《文學遷移:亞洲的中國傳統小說,十七 ——二十世紀》(一九八七)中對其中的一些作品做了精彩的介紹。第二類是用殖民語言創作的作品,特別是菲律賓群島上的西班牙語和英語作品,和英屬馬來亞(英屬海峽殖民地和馬來國家)中的英語作品。但他們沒有作為華人寫作而得到發展。雖然都有文獻為證,但大體上說,由于缺少讀者,它們沒有發展起來。因此,在這篇文章中,它們就不甚重要了。
第三類作品的后面有很長而且很有戲劇性的故事。這些中文作品是隨著十九世紀末中文報紙的到來而出現的。這類作品開始于傳統詩歌(作者在遷居過來之前在中國接受過教育),但也包括再版的流行于上海的新小說。然而,五四運動以后,它就迅速地轉變為在詩歌和小說中用“白話”來反映社會最新的發展。到上世紀三十年代早期,它與中國愛國作品的關系變得十分密切,大部分作品認同中國反抗日本帝國野心的事業。也有一些作家的確嘗試著以居留者和移民的身份描寫當地的生活,但在“二戰”結束以前,他們的聲音和愛國事業相比,一直處于從屬的地位。周圍的人都在關注政治的時候,作家如何成為文化上和藝術上的中國人的問題,和拯救中國的強烈情感比較起來,似乎不那么重要了。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華人創作的非中文作品的讀者屈指可數。
但是,有一些東西正在涌動,特別是在那些在新中文學校受教育的或當地出生的以及孩提時代就離開中國的人中間涌動。他們很少被發生在中國的事情困擾,而對非華人環境中和外國人統治下的生活更加有自覺的意識。他們對歧視華工的政策更加敏感,對那些與當局合作以及采用當地或殖民地方式尋求特權的華人有更多的批評。一些人在來自中國的老師的影響下變得激進,但其他人則比較理想主義并尋求自我發現。然而,在日本人占領了整個地區,大部分中國人都生活在日本人統治下的戰爭年代,自然不可能進行嚴肅的辯論。在四十年代中期到五十年代中期的十年間,進行了認真的討論。正是這次討論使得這個時期對有抱負的作家和藝術家來說成為最活躍的時期。中國內戰的結束,中國共產黨的勝利,非殖民化可能帶來的景象以及參與每一個東南亞國家已經興起的國家建設的期望,使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感到興奮。也是在這個時期,那些在殖民地學校接受教育、只能用當地或西方語言寫作的華人,在擺脫困境尋求在新國家中的位置的過程中,恢復了他們的聲音。
這里我要集中討論這個區域最活躍的部分。在這個區域中,華人社區大到足以支撐起最大的中文學校進而是數量最多的中文作品的讀者。這個地區當時稱為馬來亞,現在則分為馬來西亞和新加坡。這里的問題是華人在巨大的壓力下向什么方向發展,而作家則對這些問題表現得特別活躍。無論答案是集中在“馬華”(馬來亞華人)或者“新華”(新加坡華人)社區還是集中于每個個體的自我身份認同上面,它都存在于這些作家的小說、戲劇和詩歌的紋理當中。不論是否最終取決于中國的狀況,也不論國外華人社區共享的經驗是否相關,問題的答案都將通過他們之間的爭論而得出。此外,還有一些作家,尤其是不用中文寫作的作家,探索了一種作為華人效忠正在為建立國家而奮斗的入籍國的新感受,或者強調他們必須重新確立自己作為華裔或者華裔國民的身份。
進一步的爭論來自這樣一些人,他們把革命和社會發展連續性之間的、階級和種族劃分之間的以及基本的防備(primordial defence)、利己主義和開放的合理性之間的問題政治化。中文作家可以參加發生在入籍國、遠方的中國和他們的華人社區甚至當時正在成型的更大的冷戰陣營中發生的不同運動和活動?;蛘撸麄兛梢詳[脫外部壓力,轉向自己內部尋求答案。這是令人興奮的年代。馬來亞變成了中國的共產主義者和民族主義者之間以及當地的民族主義者和國際主義者之間的角斗場。對作家來說主要的選擇是在作品中清楚地表明立場,他們或者宣稱一種雙方都不認的態度,或者像喬伊斯那樣不愿替任何政權盡力。那些遠離政治的人當然要冒脫離時代的險,但不支持官方路線的人也會面臨被監禁和驅逐的命運。
在這種背景下,對五四傳統充滿熱情或同情的中文作品主導了自四十年代開始的二十年。中國做為一切事情的最終仲裁者的角色開始變得不那么突出。對于高級中學和南洋大學里的年輕一代來說,強烈的地方認同已經取而代之,他們在文學、詩歌和戲劇中也大膽表達了與大多數沒有特權的華人有關的急迫的目標。用英文寫作的努力與中文作品同時存在,還有一些人開始嘗試用馬來語寫作。重要的是,這些用“外語”發出的聲音并沒有與中文作品互相配合,也沒有支持后者。后者開始對現狀進行批評,特別是當成立新馬來西亞聯邦的理想(一九六一——一九六五)在新加坡受過教育的中國人和大多數其他中國人之間導致重大分裂的時候。結果,一九六五年新加坡的分離成為中文作品的分水嶺。此后,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已經轉向當地事業的激情,不論他們是盲目的愛國主義還是政治上的左翼都被認為是具有潛在的顛覆性。離開中國大陸的遵循五四傳統進行寫作的作家越多,對作家是否忠誠的懷疑可能就越多。對所有文學出版物的嚴格檢查,和官方對工程、商業等實用研究的鼓勵,導致了語言和其他所有藝術性媒介的創造性實驗的迅速枯竭。
對于用中文寫作的作家來說,趨勢是很清楚的。盡管馬來西亞保留了中文初級學校和許多獨立高中,但支持把馬來語做為國家語言的壓力是不可抗拒的。選擇中文還是英文做為第二語言,使社區產生了意見分歧。最終的結果是,大多數華人陷入這樣的境地:不能精通三種語言中的任何一種,而不斷增長的現實需要迫使他們提高英語水平。一些獨立高中的畢業生轉到臺灣繼續學習。他們在臺灣發現更為復雜和現代的“華人屬性”。但這并沒有給他們提供什么幫助,回去以后,自己到底真正屬于哪里的問題繼續困擾著他們。他們為誰而寫?誰想要讀?如果他們沒有立志像臺灣、香港或者大陸的作家那樣以主流華人的身份進行寫作,或者假如他們不想只為自己和少數心意相投的人寫作的話,為什么竟然會為寫作而煩惱呢?
在新加坡,雖然是出于不同的政策,但中文作家的地位差不多。政府強烈主張每一個華裔都學習并使用中文,但學校課程卻是適合于回應全球化世界的科學和經濟挑戰的,在這個全球化的世界中,中文可能只有有限的用途。既然政治問題已經消失了,英文作品的前景就變得好一些了。在媒體上新加坡向更強大的國際(特別是美國)勢力的開放和教育機構共同喚起了新一代的藝術家和作家,他們或者認同新加坡,或者認同更大的全球社區。對他們來說,以海外華人的身份創作已經變得日益遙遠,因為他們對大陸、臺灣和香港正在發生的文化變革并無切身感受。如果這個趨勢繼續下去,地方性中文作品的讀者會在哪里呢?如果來自大陸、臺灣和香港的最好的文學作品都不能廣為人知的話,他們用中文寫作的動力又在哪里呢?也許只有那些被鼓勵到新加坡工作的來自大陸的新移民能夠刺激當地保留一些中文作品。
北美
說英語的移民國家(尤其是美國)的情況,和東南亞國家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首先,那里的中國人少得多,主要是金礦工人和鐵路及農場上的勞工,他們沒有閱讀的時間。那些有文化的華人歡迎二十世紀早期中文報紙的出版,這些報紙向他們介紹了與二十和三十年代的五四運動相伴隨的新的寫作趨向。但是,自十九世紀末以來的各種排外法律和歧視政策把很多華人趕回了中國,能夠留下的人數非常少。這些因素使得他們的活動范圍僅限于自己的小社區。
至于很少數在當地出生的人,他們不得不進英文學校。在學校里他們發現只有被同化,才有希望在中國以外的地方成就一番事業。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最好的機會是在技術和商業領域。他們的同學中,有一些是被從中國送到美國的大學里學習的,其中的一部分人決定不再回國。他們也從事那些需要大量訓練和專門學習的職業,其中一些人選擇了學術?;闹嚨氖?,經受了這種被拒絕狀況的華人有受高等教育的機會,而在很多華人的生意做得相當成功的東南亞,則幾乎完全沒有這樣的機會。對那些東南亞的華人來說,學習的機會,特別是在西班牙和美國治理下的菲律賓和其他殖民地中屈指可數的幾所醫學院和工學院學習的機會不多。這些學校沒有一家開設中文課程,里面的學生也沒有用中文寫作的機會。在美國,學校的確鼓勵華人有創造力。他們用英語寫作,但讀者僅限于朋友和同學。因此可以說,六十年代以前沒有創作出持續的有創造力的作品。被保存下來的極少數作品常常是表現受到困擾的人的苦悶的。
在東南亞,“二戰”前以中國為中心的作品的洪流到了戰后逐漸轉變成以當地社區為內容的作品。在北美,這種作品出現得晚得多。直到七十年代,兩種平行的趨勢才開始產生影響。第一種趨勢是在舊金山、紐約和火奴魯魯這樣的城市里用英文寫作的新一代有創造力的藝術家的興起。他們最好的作品已經引起學術界和評論界的注意。例如,有一些作品已經和日裔、菲裔和韓裔作家的作品一道受到好評。在過去的三十年間,有創造力的作品的增長令人印象深刻,尤其在小說領域,一些作家已經得到國際性的承認。其中很大的一部分是受到了有華人學習的大學的促進,但還有很多是受到六十年代移民政策放寬后的社會和文化變遷的刺激而出現的。在澳大利亞、加拿大和其他英語國家也有類似的情況,只是規模較小。趨同的盎格魯—美國(Anglo-American)經濟和文化力量使得使用英語的人越來越占主導地位,這為海外華人發揮創造性提供了可能性。
第二種趨勢發生在中國大陸開放以后,與世界對數十位被壓制的中國作家在隔絕了三十年的中國所講的故事的濃厚興趣相伴隨。這兩種趨勢——一種出現在英文中,另一種出現在中文中——開始時的背景和讀者不可能有很多差別。但是,到了二十世紀末,由于很多中文作品被翻譯成了英文,也有一些英文作品被翻譯成了中文,它們就有了尋求一個想像的社區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并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這是因為后殖民和后現代的學者對它們進行了仔細研究,發現在兩種相互矛盾的文學傳統背后存在著共同的特征,而不僅是因為海內和海外華人作家都面對著當地—國家與全球之間的緊張關系。只有當這兩個不同系列的作家都努力要解決令人困惑的各自身份認同問題的時候,他們才可能離得近一點。雖然通過非常不同的記憶和經驗在各自內部進行探索,但這樣的探索把他們引向類似的困境。不管是轉向自己的內心還是小心翼翼地求助于被數場革命置換或者徹底重構了的殘存的家庭、村莊以及城鎮和大城市中的較大的社區,每個作家都必須恢復已經失去的某些東西。在自我發現的過程中,他們遭遇了很多過去和現在的華人圈子,也遇到了非華人社會的許多活動。這一目標不論是通過直接接觸和其他的交互過程,還是通過在遠處閱讀、觀察和傾聽而實現,結果就是今天不同的華人作家之間能夠達成前所未有的相互理解。這超越了上個世紀所有華人所試圖尋找到的內外之別。
還沒有人仔細研究這兩個不同系列的敏感性。顯然,它們是在極端不同的環境中培養起來的。每位作家如何在外部強加的種種框架中探尋?如何在這些框架的內外出出入入?帶著這些問題處理上述主題時,每個人面對的多重困境成為共同困境的可能性超出了人們的想像。很可能我們也會發現,雖然每一個時代都有各自特定的困境,他們每個作家群的困境的來源卻是相同的。不論是在中國之內還是在中國之外,華人家庭和社區都會提出同樣的要求。盡管環境壓力可能有所不同,但只要華人希望和其他華人認同或者(盡管有些勉強)和非華人朋友、同事以及與自己一樣的公民區分開來,順從和忠誠就是普遍的要求。對海外華人來說,解決問題的出路之一就是回到中國去使壓力降到最低。另一種辦法就是干脆不當華人,徹底與入籍國同化。但是,只要他們堅持某種華人認同,或者允許其他人以某種方式給自己貼上華人的標簽,他們就將繼續生活在困境當中。只要他們以華人或者海外華人的身份寫作,而不論他們是在東南亞還是北美,困境就不會得到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