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現廣場上有一群人圍著一片音樂在傾聽。
我知道,那肯定是流浪歌手,肩上扛著生活和四處奔波的命運,用歌聲在別人散步的時光里尋找食物和水。
在云南,人們隨處都會聽到一個名叫容中爾甲的藏族歌手唱的歌曲《神奇的九寨》。在廣場上,我們聽到的還是這首歌:“哦,神奇的九寨,哦,人間的天堂?!备杪暡煌5匾鞒粋€人間天堂的美景及其生活著的人們對幸福生活的無限向往。只是唱歌的人,在我們的注視里,很顯然不是那么幸福。
在那酷似容中爾甲的歌聲里,我看到兩個外地來的流浪歌手,被人們圍繞著,唱著流行歌曲。一個戴著舊迷彩軍帽的30多歲的人,抱著一把電吉它,腰間挎著一只草綠色的軍用水壺,認真地唱著那一首響遍了西南地區的流行歌曲。每唱完一首歌,他都會說:“各位朋友,我們這里選了將近六百首歌,歡迎大家點歌,希望我的歌聲能給你們帶來快樂。祝大家在馬年行好運,羊年發大財。”這時候,早已是2003年,已經不再是馬年了,但是,也許他們已經在歌唱之余習慣了說馬年,依然把馬年行好運說得很順口。
廣場上的燈光漸漸地照透了夜色,橘黃色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那平靜地唱著歌的臉龐更加蒼老。他們背靠著廣場邊上車流繁忙的公路,向著廣場中央站著。廣場上的燈光很充分地照在他的臉上,這時候,我才發現,他的迷彩軍帽下面,不斷地眨動著的是一雙失明的眼睛。
那雙眼睛,早已看不到他身邊的世界,看不到一群人圍繞在他們身邊,低低地說著話,有的隨意地挽著情侶,乘人們不注意,悄悄地吻一下對方的臉龐,有的手里牽著蹣跚學步的孩子,一邊聽他們唱歌,一邊關注孩子稚嫩的腳步。流浪歌手每一首歌都會引起人們的贊嘆,于是便有人從口袋里掏出零錢,放進他們敞開著的吉它盒里。
夜色中的燈光越來越明亮,圍繞在他們身邊的人也越來越多。我不知道廣場上的人為什么會在流浪歌手的身邊越聚越多。當時光已經流進了二十一世紀的門檻的時候,我們隨便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電視屏幕的存在。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屏幕上,歌聲總會很精致、很動聽地傳到我們的耳邊來,告訴你一個歌舞升平的世界正在花一樣綻開。
然而,在一個小小的廣場上,兩個流浪歌手,帶著簡單的樂器,唱著別人的歌,竟然也吸引了這么多的人站在晚飯后的夜色里,聽他們歌唱。
失明的歌者,每當他要唱下一首歌的時候,他都會輕輕地咳嗽。他輕微的咳嗽聲,也通過麥克風傳出來。人們在這咳嗽的聲音里,也知道了剛才聽到的動聽的歌聲就是他親自唱的,并不是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著的那些明星們所擅長的所謂“假唱”。失明的歌手一直在唱著,平靜的神色,似乎已經忘記了他對世界的山高水長的經歷,忘記了對花紅柳綠的渴望,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時刻都是黑暗,他只能通過清瘦的臉龐來感受陽光的冷暖、雨水的吹打、道路的曲折、故鄉的遙遠和零錢的雜亂。
他的平靜的歌唱,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失明的人,用自己的歌聲通過麥克風表達自己對生活的態度,對生存的祈望。在他們的吉它盒旁邊,放了兩個殘疾證明,那些黑色的隸體字,告訴所有圍繞著他們聽歌的人們,他們來自某個不知名的村莊。從那里出發,他們走了許多路,肩上扛著風雨里的生活,把歌聲送到了一個個異鄉,從而點綴盛世里人們飽暖的生活。
人們紛紛從錢包里拿出一塊兩塊的錢來,證明他們對兩個流浪歌手的歌聲的肯定。為了不驚動歌聲的悠揚,他們都踮起腳跟,輕輕地走到吉它盒旁邊,輕輕地把錢放進去,然后悄悄地走回到原來的地方,繼續站在那里聽他們唱歌。幾個帶著孩子來聽歌的人,拿了錢,讓身邊的孩子去放錢,孩子們一個個都很興奮,放好錢回來時,臉龐紅撲撲的,看上去很新奇,又很幸福。
失明的流浪歌手唱完了一輪,坐在他身邊鐵椅子上的另一個流浪歌手開始上場。他的個子很矮,大概只有一米三四的程度。他拿出另一只麥克風,走向空地中央,向人們深深地鞠躬,然后開始在失明歌手的吉它伴奏下唱起來。廣場上的燈光照耀著他矮小的身材,讓人們清楚地看到了他異常突出的光光的前額,那額頭讓人只要看一眼就會馬上想起鄉村里經常看到的壽星的前額,也許他身體上的問題就出在那里吧。他上場的時候,聽歌的人們繼續向吉它盒里放錢,這時候,每一個人放了錢,他都會在唱完一句之后,及時地道謝:“謝謝大哥”、“謝謝大姐”、“謝謝小朋友”……他一身黑色的衣服,在人們奇異的關注里唱著“有錢時朋友實在多,沒錢時朋友找不著”,在詼諧的歌聲里,人們發現他的歌聲不如失明歌手唱得好,于是更多的就去注意他那突起的額頭和矮小的身材。
這一切,他顯然已經覺察到了,也許在別處唱歌的時候,早就有過這種情形了。他們的流浪生活,必須在給人們唱歌的時候,也要接受人們對他們畸形身體的好奇性關注。失明的流浪歌手依然不斷地眨動著他失明的雙眼,熟練地撥動著那把黑色的電吉它的弦,站在他的固定的麥克風后面,平靜的伴奏,沒有人能夠看到他的內心世界。
歌聲一直在唱響,當身材矮小的流浪歌手唱完了,失明的流浪歌手又開始唱他所擅長的容中爾甲的《神奇的九寨》。人們還在圍繞著他們傾聽。身材矮小的歌手回到鐵椅子上休息了一分鐘,就站起來,走到圍繞的人群里,向聽歌的人們討錢。有人掏出錢包給他錢,有人在這時候悄悄地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