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人也許就住在太平南路一帶,離夫子廟很近的,他是老城南了,聽他的口音就知道的。我猜想,他常常穿梭于這一帶,總是在無聊的某個下午,他午睡醒來,也無所事事的,就出來逛逛。
這里即便不逢休息日,行人也是很多的。路面很闊,有梧桐樹的陰影;我印象中,這里的人行道是用方形地磚鋪就的,紅白兩色交叉著,看上去很爽目。店鋪也很多,大多是有品牌的時裝專賣店,珠寶店,鮮花店,西式糕點店……這條街上還有一座圣保羅教堂,憑空地立在那兒,大約有很多年了,可是并不破舊。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高而尖的塔頂,長條形的彩色玻璃窗。外面圍了青灰的磚墻,綠色的爬山虎從圍墻里探出頭來。
每逢下午,公司里的白領(lǐng)小姐總會出來逛逛店鋪,趁老板不在,站在時裝店的鏡子前比試著衣服,或者去糕點店買一塊剛烘好的甜點,邊走邊吃。當然,逛街的還有年輕的戀人,老人,中年婦女,像我這樣不上班的人,以及那個無所事事的男人。
我是在一家鮮花店門口看見那個男人的,他似乎在等人,把腿架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抽著煙,看出來是百無聊賴的樣子了。他拿眼睛四處張望著,看見我時,很輕漫地問一句,也沒有稱呼,只是說,就你一個人逛街?
我轉(zhuǎn)過頭去,看見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很瘦,大約總有四十出頭吧,油頭粉面的。那是典型的二流子的臉,眉目,神情,雖沒有惡意,卻也是輕佻的;看得出來,他不算富有,可是總有辦法把自己收拾得亮亮堂堂的。
我后來猜想,在那個無聊的下午,他用這種方式不知搭訕了多少個姑娘。他希望有艷遇,他是此道中人,年輕時就是這么一路晃過來的,年老了也不能改變。
我很喜歡自己遇上的這一幕,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把它寫出來,因為它是一幅圖景,它完整,生動,有畫面感,有人物,有聲音和動作。在那街頭的一瞬間,什么都是流動的,可是總有一些東西,在突然間打動了我們;我想把它凝固下來。
我們每天走在街頭,總會看見一些人事,是它們構(gòu)成了街景,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它們與我們又是部分隔離的,所以顯得活潑,俏麗。就像那個老二流子,他倚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吊兒郎當?shù)臉幼印K粗^往的姑娘們,只要有可能,他和她們中的每個人搭話:他看上去有點自來熟,可是并不遭人厭煩:他吐著煙圈,非常好心情地、挑逗地問一句:就你一個人逛街嗎?
我并不以為自己受到了輕薄和侵犯。對于我來說,他是一個趣味盎然的人,無聊,有簡單的好奇心,可是沒有志向。我很希望他能成為我小說里的一個人物,豐滿,有生趣。他是活的。在我的筆下,他走動著,像剛才那樣,騎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看姑娘,說一些輕浮的笑話。或者捧著飯碗,站在擁擠的庭院里和鄰居說著閑話。他大約常為錢發(fā)愁,平時做些投機倒把的小生意,為幾塊錢的輸贏能掀翻一桌麻將。
我知道我的揣測是合理的,可是也極其有限。還有他的女人們……他這一生經(jīng)歷過多少女人呢?那些女人,在那天下午太平南路的鮮花店門口,在他和路邊姑娘搭訕的時候……全都隱去了。可我還是看見了她們,含糊地笑著,也有不屑的。
這太平南路上的男人,對我來說,他是那樣的陌生……單在那街頭的一瞬間,他壞壞地笑著,而真實的生活——快樂的或者悲哀的生活——全藏在這笑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