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搖滾滾之末世極樂

ＲＥＭ

將音樂與社會、政治、歷史、文化這些終極的范疇聯系起來批評實質上才是真正的批評，而我們早年的音樂批評卻總從表層的技術、操作等方面來講解音樂，更惡劣的是將對某個樂隊的介紹文章搞成樂隊成員的成長史。這篇樸實的文章現在讀來仍可感受其廣泛而敏銳的觸角，雖然有些論點失于幼稚和偏頗，而那可能是它最可貴的地方———因為它大概是對搖滾樂做出真正批評的幾篇文章之一，并是完全民間式的，沒有一點迂腐、炫耀的學院氣。 歷史的腳步總是一如既往的冷漠與堅定，轉眼這個世紀又所剩無日。這個世紀發生了太多的事叫人記不住。然而有些事情的發生相信最健忘的人也會刻骨銘心，例如兩次空前慘烈的世界大戰，緊張的核冷戰，急速的工業化進程，嚴峻的生態危機等等。可以說這個世紀在肆虐后重新沉寂下來的地球也絕不似天國般平和與安寧，人們被一種深深的末世感所籠罩，情緒變得越來越焦灼越來越憤怒越來越沮喪。終于，一種來自藝術領域的文化力量以其前所未有的狂放不羈和真誠點燃了人們心中的火焰，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席卷全球，所到之處無不望風披靡———它，就是倍受爭議的搖滾樂！

搖滾樂究竟是個什么玩意？現在再提這個問題起碼已經落伍了四十年。其實，我們不必去關心它到底應該有什么樣的精確定義，它是一種極為自由的音樂，文字的描述只能是片面和走樣的。我們只是詫異，搖滾樂作為音樂的一種可能在今天這個時代成為最有影響最為重要的大眾文化力量，是否它與一般意義上的音樂有著本質的決定性的不同？

如果把傳統音樂看成是出世的藝術，則搖滾樂就像是入世的藝術。不同于傳統音樂對自然景物的敏感，搖滾樂更多的則是對社會及人本身的關注。與其說搖滾樂反叛，還不如說它是一部反思的藝術更貼切些。它所要做的已遠不僅僅是單純地表現一種反叛的情緒，而是一種更深入更透視的思維。因為搖滾樂要求一種絕對的靈魂自由，一種思想上的鋒利和敏銳。實際上，它已不可避免地要挑起表現這個時代大眾心理的重擔，這注定它要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勇氣直面現實的人世。

實際上人類反叛的歷史幾乎同思想的歷史一樣長，因為人生來渴望支配和自由。可是現實的生活從不會主動去迎合這種愿望，所以人們就要以各種各樣精神或行動上的方式反抗：文藝、宗教、暴力、革命……而我們選擇了搖滾樂。令人尷尬的是，這一次搖滾樂所要反叛的不再是一種外部的力量，而是人性本身。否定自我，這的確是最痛苦最艱難也是最悲壯的反叛。末世的丑惡無法從人性里避開，可憐的人們已無法從濁世俗流中自拔，只有良知在悄悄噬咬著靈魂。搖滾樂就是要叫人自省，叫人反思，就是要反對一切叫人失去生機的東西。當它的利刃毫不猶豫地刺向人們早已麻木的心靈時，人們才會感到一種被挖出腐肉般的痛楚的快感，因為只有在這時人們恢復了知覺。

搖滾樂具有一種沉重的力量，與古典音樂所不同的是它更多的用上些刺激性的夸張的扭曲的甚至變態的音響效果來觸及人的內心世界。搖滾樂的力量不僅僅表現在外在的音樂形式上，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它內在的思想性上。為了這種力量性和思想性，它甚至可以不顧及它的音樂性，任何反傳統美學原則的手法都在被允許之列，只要這樣能帶來足夠的新奇感和刺激性。然而，音樂之所以能成為音樂必定有著它的某些規范，不管是什么樣的音樂，只要它還叫音樂，到最后它都得乖乖地回到“旋律+節奏”這個最基本音樂框架上來。四十年來搖滾的發展無一例外地證明了這一點。

搖滾樂的文化性始終體現在它對傳統價值觀的批判上，作為一種先鋒性的文化力量，它對傳統腐朽之處毫不容情的批判使它在贏得大批追隨者的同時招來一片的責罵和反擊。搖滾樂反文化的本性注定它要同傳統、政治糾纏不休，最后一同化作腐朽。它會受到爭議是很自然的，然而這并不能阻擋它快速的蔓延。

說起來挺悲哀，搖滾樂能在文化堆里沖鋒陷陣所向披靡，卻無法從自釀的毀滅中脫身。一旦一種先鋒性的思想被大眾接受并被同化，它的先鋒性也就不存在了。搖滾樂因其特立獨行在當今這個缺乏個性的社會里顯得新鮮，然而不管它如何肆無忌憚如何千奇百怪，只要它與社會心理有一點合拍，就會形成商業化的基礎。當商業把憤怒、痛苦和歡欣統統貼上標簽，一件件從工業化的流水線上取下，再拿到市場上向大眾兜售時，這種情緒就走樣了。可以肯定，商業性與藝術關系會在一次次的沖突和妥協之后最終破裂，這時商業又會同下一個新興的文化拉上關系，開始下一輪的沖突和妥協。

同任何其他藝術種類一樣，搖滾樂也會有一天要面臨死亡。當它的思想被社會同化并成為一個時代的傳統時，它的文化任務就完成了。現在有很多人在問：明天會有什么樣的搖滾樂？搖滾樂該何去何從？其實這些問題并不重要，我們不如這樣問：明天會出現一種什么樣的反叛形式？搖滾樂作為一種文化必定有著鮮明的時代特點，必定只能存在于末世這么一個失落的年代。也許它仍會繼續存在下去，但是最終會有一天它要從文化的舞臺上走開，回到寧和的純藝術大本營里去，就像上世紀古典樂，或者中國的戲劇。

搖滾樂的確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熱門話題，它第一次促使人們把反思的目光引向人性自身，并對一直以來引以為豪、極為信任的傳統產生了疑問。可以說，正由于這種反思，才使人們的思想從自己編織的精神牢籠里釋放出來獲得自由，而這種自由導致人類文化的又一次飛躍。有人批評搖滾樂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它只會選擇破壞和放縱來給這世界制造混亂。可是，在新價值體系尚未建立而舊價值體系大廈將傾時，我們能做的除了加速舊世界毀滅外又能做什么呢？毀滅不是新世界的語言，然而卻是舊世界邁向新世界必經的一步。搖滾樂從根本上說只能起著一個催化劑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