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一

她不知道是先將身體的異常反應告訴老總，還是到醫(yī)院里證實了再告訴他。就算是有了身孕又怎么樣呢，最后的結果還不是一樣。她無權過問和要求他，這是當初的約定，而他對她卻不愿過問和要求。兩年了，他只有那么有限的幾次主動要求和她單獨呆上一會兒，其他時候幾乎都是她在他的手機上留言：512(我要你)。如果他要來，就會給她一個信息。收到約定信息她會欣喜若狂，有一種勝利者的快感。女人委身于有地位有身份的男人會覺得是一種榮耀，縱然她們從中并沒有得到肉體的快感或者金錢的好處。如果他不回信，她好幾天都會失魂落魄，心急如焚。她會想法在服飾或頭發(fā)上作一番新鮮的調整，希望引起他的注意，誘惑他就范。這樣的游戲玩起來很刺激，也適當?shù)靥畛淞艘粋€年輕女孩子空虛而又容易滿足的內心。

到了二十五歲以后，她對這樣的游戲開始厭倦，一種力不從心的厭倦。她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懶惰了：陽臺上曬了好幾天的衣服疲倦得像急著等人領回家的孩子，花盆里干死的茉莉正日漸干枯成標本……只有試穿新衣還能激起她的興趣，所以她的衣柜里堆滿了只穿了一次就沒有興趣再穿的衣服。都是些雞肋。她沖著鏡中的自己說。

最可怕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神經有了衰弱的跡象，經常待她走到樓底時會突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關好了房門，出門時常常忘了帶房門鑰匙……衰老已經開始了，它以旁人看不見的速度緩慢前行，只有當事人最為清楚容光煥發(fā)背后的真實。

她已經滿二十五歲了，這是一個女人開始成熟的年齡。以前激烈反對的，試圖顛覆的婚姻生活將日漸成為她的欲求。成熟的女人更懂得寂寞和孤單的內涵。酗酒、抽煙、午夜狂歡只能緩解暫時的空虛，她們已經輸不起自己的容貌和身體。

她開始羨慕那些已婚的女人，她們步態(tài)從容、神情滿足地走上每天的生活軌道。當一個女人有了婚姻后，時間對她們的傷害仿佛相應地減弱了，至少，在面對意外懷孕這個情況時，她們更理直氣壯一些。

米米一邊化妝，一邊安慰鏡中的自己。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遇到，咬咬牙就挺過去了。然而一想到冰冷的器械即將伸進體內，疼痛就在全身彌漫開來，她感到子宮在一陣陣地收縮、變冷。她往慘白的嘴唇上涂了一層又一層口紅，鮮艷的色彩能夠覆蓋一切衰敗。她收拾完畢，走向房門時，記起了老總說過他不喜歡打扮得很濃艷的女人的話，又折回到鏡前，用紙巾抹淡了唇上的色彩。

二

黑蟻廣告公司接待室的陳設還是和米米第一天來應聘時一模一樣，兩年前一個春天的下午，她隨職介所的工作人員來到這里時，老總還在辦公室接待客人，前臺的接待小姐讓他們等待片刻。她打量了一下接待小姐，除了溫柔而外，她的容貌和年齡都讓她對自己充滿信心。接待室的墻壁上張掛著公司的經營理念和服務宗旨。其中一段話引起了她的注意：“我們應具備堅強的外殼一抗拒來自外來的任何打擊；還應保持一顆童心——具有純凈和無限的創(chuàng)想力?！笔鹈枪纠峡偟拿?。這句話在她的內心產生了奇妙的感應，她觸及到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這是一種溫情的距離。通過這句話她在心里給他畫了一個像，當他送客人出來時，她發(fā)現(xiàn)他就是那樣一個人。

第二天她就正式上班了，原來的接待小姐被巧妙地安排到了另一個崗位，一個她不能勝任的崗位，不久她就自動離開了公司。她站在她的位置上，既有成功的喜悅，又有物傷其類的悲涼。

他的聲音是溫柔的，讓男人和女人都無法拒絕的溫柔，不是閨房私語的溫柔，是一種人性的溫柔，具有摧毀內心的力量。他的氣質將他置于美丑與年齡之上，他開口說話時你會感覺如沐春風，而他沉默下來時，周圍的空氣仿佛也為之凍結。這樣的男人是對自己有信心的女人暗中嘗試征服的對象，盡管在法律上他已屬于別的女人。

米米第一次委身于老總是在夏天。那天和往常一樣，待員工們都下班后她開始打掃室內清潔，這時老總帶著一身酒氣回來了。每天他都是匆忙的，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除了對他的佩服而外，她還對他有著溫柔的憐憫。不一會兒，她聽見洗手間傳來了他的嘔吐聲，她過去攙扶他坐在沙發(fā)上，為他洗臉。他徑自睡著了，而她不知道是該離去還是留下。和他平日的不茍言笑相比，她更喜歡他現(xiàn)在孩子般的單純和無助。她暗戀著他，這樣的時刻是平日幻想中親近他的唯一機會，她愿意就這樣照顧他。在其中，她享受著難以言傳的幸福，她甚至希望他永遠這樣需要她。

他清醒過來時已經快十點了，吃過夜宵后，他送她回去。她住在公司的租房里，一套一的簡陋的清水房，是原來的接待小姐和她居住，現(xiàn)在屬于她一個人的空間。

他已經很久沒有進入過女孩子的房間了，那種熟悉的暗香曾經給了少年的他無限的遐想，而現(xiàn)在久諳性事的他感受到的是濃郁的情欲。

他溫軟的手撫摩她赤裸的后背時，她感覺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敞開和濕潤。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手臂，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對他發(fā)出邀請。她迷醉于他豐厚的經驗中。

事畢，他穿好衣服，清洗了自己。第一次，她聽到了他只對她一個人說出的溫柔的話語“好好睡一覺，明天還要上班?！?/p>

三

他收到她的短信“有要事相商”，立即就預感到是什么事了。一年前，她也是給他發(fā)了這么個短信，然后在佛光廣場的休閑椅上告訴了他那個讓他進退兩難的消息。在他漸漸習慣于安全無憂的情人生活時，她旺盛的生命力又給了他意外的一擊。

她還年輕，還不懂得珍惜生命，肆意揮霍卻不自知。而他已是一個八歲孩子的父親。孩子的腸胃自小就不好，偶爾吃上一片肥肉或生冷食物就會腹瀉不止。有時候即使是凌晨一兩點鐘，只要她發(fā)作了，他也不得不將她送進醫(yī)院。他精心地呵護著她，就像是呵護著一個美夢。他不知道這個夢是會做到頭還是會突然間破碎，他把握不住任何生命。女兒雖然身體脆弱，卻乖巧可人，每天他回到家里，她都會讓他躺在沙發(fā)上，自己學著從電視里看來的動作，像模像樣地為他做按摩。在他心里，只有親情才是值得付出和留戀的感情。這也是他即使在外面遇上了比妻子好上十倍的女人也不愿拋棄她的原因之一，還有，他的妻子曾經挽救了他男人的自尊。經過這么些年，他已經將她訓練成為了一個聽話的女人，一個沒有麻煩的女人，他現(xiàn)在可沒有工夫再從頭去訓練另一個女人了。

每次和米米做愛時．她總堅持不讓他戴套子，她太年輕了，喜歡所有的冒險行為，以至于他在緊要關頭不得不有所壓抑，盡管他小心翼翼，還是讓她成為了冒險的犧牲品。他記得她第一次告訴他這個消息時，稚氣未消的臉上沒有多少驚慌和難過的表情，而是像一個做錯了事被發(fā)現(xiàn)了的孩子一樣不知所措。他的心里更多的是難過，為那即將被摧殘的身體和即將被戧殺的生命。為此，幾乎有三個月他沒有碰她的身體。

他不知道她會怎樣對待這件事，現(xiàn)在他們很少有接觸的機會，不僅僅是因為公司的事業(yè)蒸蒸日上，他幾乎每天都處于全工作狀態(tài)，還因為他認為他們已到了該結束這種關系的時候了。

他察覺到她已有所變化，隨著性生活次數(shù)的增加，她無形中逾越了當初對他的承諾。也許每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有了性關系后，都會認為擁有了支配這個男人的特權。盡管當初是她主動要求他要了她，并且承諾決不會對他有任何要求，會做他最聽話的情人。現(xiàn)在他和客人談生意或者和家人呆在一起時，她的電話會防不勝防地冒出來，他向她提出必須注意時，她一向溫順的目光中有了桀驁不馴的輕慢。

她來應聘時還是一個純潔的少女，齊腰的長發(fā)以及看他時傲慢的眼神像極了他曾經心儀的一個女孩。(此后她卻再也沒有用這樣的目光看過他，這種目光能激起他對女性的征服欲。)他清楚自己身上有一股銳不可擋的氣勢，他憑此以及溫柔的嗓音征服了無數(shù)個客戶，還有女人們，她們看他時目光是敬畏的，米米也不例外，后來輕易地占有了她的身體讓他多少覺得有些索然寡味。

四

和米米約會之前，老總決定先去看望一位朋友。他是他的高中同學，和老總內斂的性格相比，他更加開朗健談，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許多問題的看法上觀點一致，他們的友誼也一直維持了下來。

三年前，朋友被檢查出患了胃癌，到省醫(yī)院切除了十分之三的胃，“此后，一切都開始毀了?！彼陔娫捴袑λf。最近他又被檢查出癌細胞已開始擴散，對自己的生命已不抱任何希望的他回到鄉(xiāng)下的老家準備葉落歸根。

老總曾經還是一家小型廣告公司的學徒時，朋友已經是一家大飯店的老板了，他能夠取得今天的成就和朋友的幫助密不可分?！爱斘覀兝狭说臅r候就回到鄉(xiāng)下，坐坐小茶館，打打小麻將，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樂的人生呢?！蔽磥淼纳钜呀浾宫F(xiàn)在眼前，他卻被未來的時間所拋棄了。

已是初夏時節(jié)，朋友卻穿著厚厚的棉衣，曾經壯實的身體就像是從洗衣機里脫過了水，只有一張皺皺的皮包裹著嶙峋的骨頭?！吧褪遣粩嗍倪^程?！彼南氲?。

“我已經病入膏肓了，卻不允許有一個快樂的死法?！迸笥鸭毴醯穆曇舴路鹗莵碜赃b遠的地方，而他的勸慰聲也因為空洞而顯得蒼白和陌生，他感覺是另外兩個人代替了他們的談話。

“沒有人能真正看清死亡，”因為對死亡有著特殊的親近，朋友又恢復了往日的談興，“只有在疼痛難捱時我才會想到死亡，一旦緩過勁來我又迫切地希望活著?！?/p>

他永遠比他先走一步，先結婚，生子，離婚，再婚……甚至在死亡面前他仍然有著優(yōu)越感。

他們的談話摻雜了太多對過去的回憶，因為他們彼此都明白，今天過后難以確定是否還能相見。在回憶高中生活時，他們有意回避了談及女生，這是老總至今也難以忘懷的一個心病，他為不能給朋友一個完整的回憶而歉疚。

“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害怕的是什么事嗎?”朋友突然興翹盎然地問他，他知道老總猜不出，他很少猜中他層出不窮而且稀奇古怪的想法?！拔椰F(xiàn)在最害怕的是照鏡子，”朋友的聲音黯淡下來，“我怕在鏡中看到一個完全陌生而又惡心的人，而那個人又確確實實就是我自己?！?/p>

他不由自主地看了朋友一眼，剛好和他的目光相接。那目光是空洞的，無底的空洞，不能稱之為目光，因為已經失去了光，他面對的是一個被行進著的時間所拋棄了的人。他知道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五

“是吃藥呢還是做手術?”醫(yī)生問?！翱梢猿运巻幔俊泵酌左@喜地問，她早就從報紙上得知了這一最新的無痛流產方法，沒想到這么快就普及了?！俺粤怂幹?，胚胎就隨著經血自然排出，幾乎沒有什么痛苦?！笨磥磲t(yī)生還是比較主張她選擇吃藥，這和她自己的經濟利益不無關系。她詳細地告訴了她服用的方法，最后叮囑她：“這種流產方法成功率達98％，但也有個別的不成功。如果你遇到胚胎不能及時排出，而且又流血不止，就應馬上到醫(yī)院來進行清宮，不然會有生命危險?！边@句話是她最害怕聽到的，在她的生命中仿佛總和這2％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當初高考時，也是只有2％落選希望的她落了榜，為此，她對寄予了她無限希望的班主任老師感到無限愧疚，直到今天她偶爾在街上看到他時也只有繞道行走。

第三天，服用完最后的藥片后，她感到小腹一陣劇烈的疼痛，接著鮮血洶涌而出。她一直留意著是否有核桃般大小的胚胎排出，但是過了好幾天還是只見殷殷的血液。對手術疼痛的懼怕讓她懷著僥幸的心理等待著，當她感到生命快要因之而枯竭時才著了慌。她不得不躺在手術臺上重溫了恥辱的疼痛。“它像幼芽一樣附著在子宮?！睔堄嗟摹⒈粡娭瞥サ挠籽?。自此以后，每當看見有人采摘花朵，她就仿佛聽見了母體疼痛的呻吟。

老總有時也打電話過來問候她，他說公司現(xiàn)在正在拓展新的項目，他很忙，不能親自過來照看她，他要她安心養(yǎng)好身體，假期可以適量延長。米米知道這不是真正的理由。疼痛讓一個人覺醒，苦難促使一個人成熟。在這段獨處的日子里。她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想了一遍，包括那兩個未成形的生命。她清醒地意識到了他們之間的距離，那是兩個世界之間的距離。

六

有一天．他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她告訴他，他的朋友已經去世了。

他已經聽不出她的聲音了，是她的聲音發(fā)生了變化，少女的聲音畢竟與婦人的聲音大有區(qū)別。那時候，她聲音是溫潤的，有著細瓷般光滑、明亮的質地；現(xiàn)在因為保養(yǎng)得當，她的聲音像糯米般粘、綿、滋潤，沒有年齡的滄桑。盡管如此，當她說出她的名字時，他還是微微地感到震驚了，竟有了初戀般的緊張和興奮。

朋友去世的消息讓他感受了第二次震驚，雖然這是意料中的事，但是只要他還在，還有一口氣，就意味著他和他仍然在同一個世界。當他停止了呼吸，他與這個世界就有了無法溝通的距離，永遠地。然后在許多人的記憶中，被時間沖刷成為一個片斷，一個難以確定的夢。

他問她如何得知這一消息。自從高中畢業(yè)后，他們從不曾有過聯(lián)系。后來，他自辦了公司，去稅務局登記時，曾看見她穿著制服忙碌的身影，他們沒有招呼，甚至沒有交接一個眼神。

她說她和他朋友的現(xiàn)任妻子是好朋友。他記得那是一個高挑豐滿，喜歡穿短下裝，好像有暴露癖的女人，她怎么和她是好朋友呢？看來這個世界上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而他對這些不可思議總是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因為正是它們展現(xiàn)了生活精彩而真實的一面。

對于這個消息，朋友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也許是怕勾起他不快的回憶。他感受著朋友的友情的余輝，而這友情仿佛來自于冥冥中的另一世界，有著不真實的溫暖。

他們互留了私人電話號碼。他放下電話，努力回想她過去的容貌，而它卻像一個久遠的夢，只能看見依稀的輪廓。

他記得他曾經寫給她的情詩中有那么一句“你是我夢中的百合。”而他現(xiàn)在早已不喜歡一切白色的花朵了，包括百合。她一頭秀麗的長發(fā)和高傲的眼神曾經讓他有了男孩的第一次憧憬，而且她一直是他少年時代夢遺的對象。他記得自己也曾像《血色黃昏》中的老鬼一樣，在一次班聯(lián)歡會結束后，偷偷地藏了一把她嗑過的瓜子殼，就因為上面沾有她芬芳的唾液。他和朋友還經常借故到她們寢室里玩，有時她出去了，他就坐在她的鋪位上，感受她的體溫，完成一次夢想中的交合。

最終她還是沒有選擇他，她說他是個農村孩子，沒有經濟基礎，目光短淺的她選擇了一個在工廠上班的城里人。那時，他處于一種絕望的境地，他曾經覺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對她的感情，而現(xiàn)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對他進行嘲笑。是他現(xiàn)在的妻子，他曾經的同學，一個城里姑娘對他的愛給了他存活于這個世上的勇氣。也許從那時候起，他的心里就埋藏了一個改變自己身份的隱秘愿望。

七

他沒有帶妻子參加朋友的葬禮，因為她在。而她也好像心有靈犀，也沒有帶上自己的工人丈夫。在整個葬禮中她一直陪伴在那個不知是倒霉還是幸運的寡婦身邊，他們幾乎沒有機會交談。她現(xiàn)在愈來愈像一朵百合了：一張因保養(yǎng)良好的面容像牛奶一般乳白滑膩，經常減肥的結果讓脖子愈見細長。唯一遺憾的是曾經一頭烏黑的秀發(fā)被染成了時下流行的酒紅色，人為的修飾正逐漸將她代替，看來再高傲美貌也難逃流失的命運。

他相信她早已從朋友那兒得知了他的所有情況，從她和他偶爾目光相接時羞澀的神態(tài)中可以看出，她已在他的面前收斂了昔日的高傲，代之以溫柔和綿綿情意，她正在放棄讓他心動的資本卻不自知，這是一朵已難再激起他情欲的百合了。但他還是樂意讓他們之間的故事有一個完整的結局，他預感到他們正在接近這個結局的時間。

他等待這個結局等得太久了。現(xiàn)在流行直發(fā)，遍街都是長發(fā)美麗而且傲慢的女孩。他喜歡看到她們高傲的神態(tài)慢慢變?yōu)槌缇?。他沉迷于這樣的過程，這是成功男士才能享受的特權。

好在這次她并沒有讓他等得太久，她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最近她將會到F市學習三天，他已是情場老手，一聽就明白了她的潛臺詞，他馬上接過了她的話頭，說這幾天他也有可能到F市談點生意。他問明了她的行程日期，約好到時候再聯(lián)系。

他在她已到F市學習的第二天來到了那里，這是一個恰當?shù)臅r間，給她開始失望的心注入希望，更能調動她對他的欲望。他用很短的時間就說服了兩個廣告租位的老板，用最便宣的價格租下了那兩個廣告位。然后他給她打了個電話，告訴了聯(lián)系方式。在一個離她開會很近的旅館登記時，他曾有過片刻的猶疑，他已經知道了事情將會有的結果，真的有必要親自將它完成嗎。但是為了告別，告別少年時代的夢和屈辱，他必須親自來完成這一儀式。

晚上八點鐘的時候，她幾乎是準時叩響了房門，看來她生活得并不是很如意，才失去了驕傲的權利。

他待在這里，就是為了等待她的這一聲叩門，為這一時刻他已經等待多年，只有通過她，她手指在門上的叩擊，才能使這一等待得到完滿的結束。

八

米米回到公司時，發(fā)現(xiàn)這里增加了好幾張年輕的新面孔。她原先的位置上站著一位高挑的長發(fā)女孩，她的年齡和容貌對她來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zhàn)。

在那間熟悉的、幽靜的辦公室里，她見到了他，他臉上是一副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的表情，好像他是第一次見到她。

他說因為公司的業(yè)務已經向房地產和電視廣告方面拓展，所以她的工作有了變動，他要她做文案方面的工作。

“可是我對這方面并不熟悉也不擅長?！彼÷暤乜棺h。

“我記得你曾經在應聘書上寫著你愛好文學，并喜歡富有創(chuàng)造性和挑戰(zhàn)性的工作?！彼o盯著她的眼睛，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拔視o一定的時間讓你適應，我們現(xiàn)在正缺這方面的人才。”他從桌上的一大堆書中抽出幾本給她：“這是一些房產的DM單，你先看看別人的操作?！?/p>

公事談完了，米米以為他至少會對自己說上一兩句關心的話，可是他卻徑自拿起桌上的一個文件看了起來，她只得拿了書怏怏地離開了。

她懷著綿綿恨意愛著他，她嫉妒他的一切，包括他魁梧壯實的身體。她的身體已經破損了，她經常感到慮弱和疲憊。

她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致，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了欲求。直到有一天，她在公共汽車上看見一個蹲在路邊的男孩，一個非常年輕的男孩，他的格子襯衫敞開著，那么隨意、瀟灑地蹲在風中，那一刻讓她心醉神迷，就在那一瞬間，她仿佛經歷了一場愛情。愛情的感覺給了她希望，她買回了大量的服裝設計書和一臺縫紉機，空余時間被安排得滿滿的。盡管如此，在偶爾的午夜夢回時，失眠仍像毒蟲一樣蛀蝕著她的肉體和精神。時間在可怕的空白中流淌，她被這一片空白無情地摧殘。她甚至懷疑第二天早上會不會在鏡中看到一頭的白發(fā)。只有失眠者才能體會失眠的滋味，那是使肌體和精神迅速衰老、萎縮的病毒。

公司里一位跑業(yè)務的女孩一直試圖說服她購買安利的產品，經常帶給她一些產品的宣傳資料。米米骨子里傳統(tǒng)的節(jié)約觀念和對日常用品的新鮮感使她從內心拒絕了這類產品。每個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營養(yǎng)和身體護理觀念，她選擇的產品既是自己所必需的，但又必須是在經濟上能夠承受的。對于營養(yǎng)，米米喜歡一種天然的攝取，例如黃澄澄的玉米，顆粒飽滿的大米，圓潤可愛的花生……這種良好的視覺效果更能激起她的食欲和對其所含營養(yǎng)的信賴度。一旦它們被制成了顆粒，給人的感覺像是藥片，這是一般人所忌諱的。

盡管她如此頑固不化，在這一來一往中她們還是成為了朋友，有了私下的交往。這也因此成為了她與高中時代的那個男同學重逢的契機。

那天晚上，百無聊賴的她去女孩家里玩，正趕上她和男友準備參加安利的一個聚會。她跟隨著這健康而又甜蜜的一對，來到了安利在這個城市的一個分公司，那里聚集了安利的精英。這些生活在城市各個角落的女人們，平日被灰塵與瑣事所淹沒，現(xiàn)在她們匯集在這里，成為了閃亮的一群。

他大方地招呼她的時候，她感到了意外的驚喜。他俊朗的面容以及體面的裝束令過去的回憶變得心動，而在此之前，她總是帶著幾分氣惱和羞辱想要忘掉那段莫名其妙的往事。

在歡快的音樂中他教她跳起了恰恰舞，她發(fā)誓這是她聽到的最美的音樂和享受到的最愉快的舞蹈。他們的身體仿佛是失散多年的家犬遇到了主人，有著痛苦而又甜蜜的親熱。

九

這是完全不同的一夜。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很少有時候能感受到這一天與那一天的不同，正是這不同的時間促成了生命的成熟。

這次他準備把前戲做足，以彌補上一次的缺憾。上次他是多么稚嫩，以至于懷疑自己的男性功能是否正常。這種羞愧只能在同一個女人那兒才能得到赦免。

她在他的撫摩中逐漸融化，他緩慢而又悠長地親吻著她，這是她的初吻，她從未接觸過的，除了性以外，她感受了別種方式的迷醉。老總從來不親吻她，也許是不再年輕的身體摻雜了太多的異味，也許他對她只是一種肉體的需求，而她也習慣那種缺少內容的性愛。年輕的身體真好，它是新鮮的，帶著植物的芬芳，親吻，就是品嘗一道功力十足的功夫茶，在沁人心脾中回味那種超凡脫俗的甜。

他們的性愛因為平等自由而熱烈，米米從未想到身體會帶給一個人如此的歡愉和幸福，它是上天最優(yōu)秀的造物、最博大的愛心。

他們像游泳健將一樣享受著搏擊的樂趣，在甜蜜的累中進入無夢的睡眠。

米米記得有那么一句話：“女人會在做愛八個小時以后淡忘做愛的感受。”這是她在一本專門研究性愛的書中看到的，厚厚的一本書她只記住了這么一句，好像是為了要印證她現(xiàn)在的心境。一個身體被另一個身體替代了，不能被替代的只有歷史，它只能被重復，愈來愈多的重復，只是由不同的人參與了這種重復。

男同學在一家機械廠搞銷售，這是一個具有包容性的工作。他支持她所有的想法，包括在別人看來是幼稚的。米米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含氧豐富的空間，激活了她無限的創(chuàng)想力。其間她設計出了幾條獨特的衣裙。男同學將它們掛在一個朋友的高檔時裝店試賣，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歡迎。

在公司里，她已不再在乎老總的目光和喜好，冷艷的唇彩，配上白底黑花的衣裙，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

每個周末都是她和男同學的節(jié)目，夜晚她在他的身邊安然入睡。米蘭·昆德拉說過，只有相愛的人才會有同眠的欲望。里爾克也說過另外一句話：“凡是使你集中向上的情感都是純潔的；但那只捉住你本性的一方面，對你有所傷害的情感是不純潔的?！彼嘈潘窃诩儩嵉貝壑?，只有在這樣的情感里，一個女人才能夠如此安然入眠。

十

米米開始為和妹妹合開時裝店做積極的準備，男同學為她找來了大量的時裝設計書以及時裝表演的DVD，星期天他陪同她到都市里的高檔時裝店里觀摩時裝新款。她愛上了這個夏天，她為自己制作的衣服基本上是火熱或溫藍的造型。

在公司里，她的年齡在女孩當中已經是最大的了(頻繁的人員變動形成了年輕化的趨勢)，但她感覺到的卻是年齡的優(yōu)勢，因為她是她們當中最富內涵和魅力的。

老總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又多了起來，她被叫到辦公室單獨討論文案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暗示的目光從她的臉上滑落到身體上，然而他對于她來說卻好像是一個不能重拾的夢，那種溫情還在，但那種激情已經冷卻了。

在這快樂的夏天的某一天，米米發(fā)現(xiàn)身體有些異常，先是分泌物不斷增多，并伴隨著難耐的惡癢，漸漸地小便時感覺到疼痛，尿不凈。開始她以為是天氣的炎熱所致，也就沒有多在意，然而這種現(xiàn)象卻愈來愈嚴重。在不知所措的惶恐中她接到了男同學打來的電話，他問她身體有沒有不適，米米在片刻的錯愕之后立即反應了過來。在她憤怒的質問中男同學掛斷了電話，不一會兒，他給她發(fā)來了短信息。大意是在她之前，他曾有一段荒唐的生活。一個星期以前，分手的女友找到他，希望與他重修舊好，他拒絕了。后來她又提出最后陪他一次，他沒想到就此被染上了淋病，并將之傳染給了米米。最后，他希望能得到她的諒解，“這個病現(xiàn)在很好治，一針就能解決。”

她不明白為什么男人們容易被“最后一次”打動，就像他們總是被“第一次”所打動一樣。她記得好幾起被“最后一次”打動的男人的悲劇，其中一個男人被他所拋棄的女友割掉了命根子。但男人們并不引以為戒，仍然趨之若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原諒他，就像不知道是否所有的男人都會被“最后一次”打動一樣。她凝視著鏡中自己艷麗的面孔，一種從未有過和肉體分離的感覺涌上心來，生活就是一種不斷的分離，就像誰也不會想到如此美麗的外表下是一具正在腐爛的肉體。她在考慮是否讓老總也被“最后一次”打動，這畢竟是個絕好的也是唯一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