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的小說、隨筆及傳記都珍藏在書柜里。如今,若再提及老杜,也許會叫古典主義者噴出惡聲,嗤之以鼻。因為這樣的一個老杜早已被中國的讀者說爛。在某個“言必稱杜拉”的特定時段,一群喊打喊殺的人瑞,早已將杜拉斯“俯視”為女文青閱讀寶典,甚至還及不上村上春樹。
杜拉斯是怎樣變得如此不堪的?一位出色的小說家在特定的時刻,被某個國家特定的人群追逐,漸趨走向粗鄙化。而今,偶有人提及這位女子,必引來一陣嘲諷抑或輕視。言下之意——都什么段位。
惟有通讀過杜拉斯所有文字的人,選擇了沉默不語。她的書永遠在書架上,在心里。處在憤青年齡段的讀書人,一定會愛上杜拉斯——愛她襟懷坦白的表達方式,愛她不管不顧的欲望宣泄,愛她強悍的自憐自夸,愛她忠于自我的勇敢無懼,愛她聽從于內心的意志表白……心靈的,物質的,痛苦一把抓住她,讓她一點一點不厭其煩地呈現著……
勇敢地表達自己——說來易,做起來何其難。
杜拉斯是珍貴的。她的珍貴,表現在一以體面的文體表達了不體面的真實生活,從而獲得了體面的永恒。一個憤青的青春仍未褪盡,會時不時干點傻事,做點糗事。亦因為自省,而未曾獲得過自身的原諒。這便是痛苦的源泉。他必須以大量的閱讀來拯救自己。如果這時候,相遇杜拉斯,他是有福的了。看哪,這個女子年輕的時候,比我們還要不堪。那沒有尊嚴的日子,她究竟怎樣熬過來的?她竟然選擇并學會了寫作。從此,她不再被掩埋。她找到了靠近永恒的梯子。而我們大多數,沉默的大多數。一直是爬行的,像一只蟻走向虛無……而杜拉斯這個女子,竟然獲得了永恒——因了勇敢和不懼。
許多讀者拿《情人》說事。其實,《情人》不過是杜拉斯通向尊嚴這把梯子的一道玄關。她還有更深更廣的臺階——《抵擋太平洋的堤壩》,或者《痛苦》,或者別的……盡管《情人》享有“龔古爾”之殊榮。可是,對一位作家而言,獲獎,有時是一種傷害——既傷害了他的身體,更傷害了他的才華。好在老杜到底于耄耋之年享受了這種傷害,大可忽略不計。
國內許多女文青想走老杜這條路。她們危險地將自己裝扮得壞壞的,千夫所指地“發表”傷天害理之言論……企圖以虛擬的文字形式,介入現實生活。只是,到頭來,她們不徹底。也不能徹底——裝瘋和真瘋,最本質的區別在眼神上。寫作便是那一閃念的眼神。在強大而深奧的現實面前,裝瘋的寫作終究潰不成軍一瀉千里。短暫的掌聲,終歸替代不了永久的鮮花。所謂花無百日紅,亦是一樣的道理。
一個讀者,慢慢跨過憤青的門檻。老杜也許在其心里漸行漸遠……憤青時代的結束,不僅僅意味著對付“痛苦”這一項內容了,還有更多更難以承受的東西橫跨而來。痛苦算什么呢?對一個正常的人而言。憤青時代,因為年輕,有本錢,我們惟一剩下玩味痛苦的體質。到了后憤青時代,一切均非所想的簡單完好。千瘡百孔也好,劫后余生也罷——仔細想一想:為文,你寫不過張愛玲。張小姐25歲之前,便完成了別人一生也完成不了的巔峰之作。即便每一個時代都有傳奇人物。但,恰恰你不是。再想一想:為人,你是怎樣的一個?心懷萬物,悲憫、善良……除掉這些應該有而別人沒有的好品質,你還有什么?好像什么也沒有了吧。
行到水窮時,我們應該做什么?應該讀一讀尤瑟納爾。她的大氣,她的高屋建瓴,她的博雜,她的精湛的史學知識。對于后憤青時代,還能有什么比追求“大氣”更合適的?
這位法蘭西女院士終身未婚,相較老杜之情人無數,尤瑟納爾的個人生活,是相當荒涼的。對,我用了“荒涼”這個詞。一直陪伴她,照顧她飲食起居的是一個老阿姨,以至于惹得個LES的罵名。
讓·德·奧姆松在法蘭西學院接納尤瑟納爾為院士的典禮上演說道:“夫人,我不應該向您隱瞞,您之所以今天置身其間,并不是因為您是婦女,而是因為您是一位偉大的作家……但愿我們350年來選出的男人全都具有您這樣一位婦女的廣博的才華。”
何謂“廣博的才華”?即尤瑟納爾那樣子的。憑借《哈德良回憶錄》、《苦煉》、《虔誠的回憶》等呼嘯文壇,令后輩啞口無言,讓先輩失聲驚嘆。
心平氣和跨入“后憤青”門檻,開始慢慢閱讀尤瑟納爾。但始終不能忘卻老杜曾給過我的震撼力,無與倫比,缺她不可。她讓人學會勇敢地表達自己而做到無愧于內心的意志。這樣的一位老杜,怎能輕易將她忘卻?盡管沉默不語,但并非意味著不再慢慢積蓄心力,從而振身一搏。
電腦記時器指向凌晨,起身離開,走向陽臺。趴在欄桿上,揉著微微發酸的雙眼。路燈如幽靈,冷冷照著綠草紅花……無數輛小車老鴇一樣昂然泊于夜露下的廣場,周身遍布冷香與寒意,重金屬的寒意。一彎殘月,萎得快要墜地。是這樣的身披逼人光芒的鋼鐵堆里——眼看它起高樓,眼看它宴賓客……眼看它樓塌了,眼看它客散了。
當重新回到屋里,當看著散發墨香的“尤瑟納爾”被整齊碼放在書桌上,禁不住要長嘯——還能有什么比享用文字更令人快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