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水鄉(xiāng)

一

這是一個喧囂的城市。

當人們清早起床時，五點四十五分，公交車就已經(jīng)來回一圈了。大部分打工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從一間間的小房子里面鉆出來，一些在公路邊賣小吃的生意人已經(jīng)把鍋碗灶搬出來，他們粗大而嘶啞的叫賣聲飄蕩在清晨的空氣里：

“小面，刀削，湯圓，安逸得很。”

力錚就是每天飄蕩在這樣的早晨里。不過她不是上班而是下班。昨天晚上的生意很好，力錚在煙霧裊裊的不遠處聽見賣小面的聲音，心情一下舒朗起來，就突然想吃一碗小面。記得第一次下班回家時，力錚就看到一群上班的民工蹲在霧氣里“呼啦啦”地吸著小面。在那一刻她真的覺得好香，可她當時還是忍住了自己的這種想法。舞蹈家是不應該如此狼狽的。這是一種小資情結，力錚也這樣笑自己。當一個人在心中把自己想成了什么樣子，總是在現(xiàn)實中很固執(zhí)地維持自己心中的想法，不管她當時的處境有多么的落魄。

可現(xiàn)在，力錚這種固執(zhí)的想法已經(jīng)不是那么明顯了。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自己的理想最終被這個社會磨滅了。

“來一碗小面吧。”力錚說。

“要得，小姐。一會就來。”老板在答應她時還是很在意地看了她一眼。因為這時的她在清晨的霧靄中依然很妖嬈。

力錚站了一會，看見旁邊有一張小板凳，她用腳把它挪過來，如釋重負地坐下去了。

“小姐，面來了。”力錚接過面，感覺手被狠狠地捏了一下。當她抬起頭時，送小面那人已經(jīng)轉過身去了。

二

力錚是在一個很喧囂的深夜里出生的。力錚的媽媽叫力箏。媽媽在一家歌舞廳里專門跳艷舞。媽媽的理想與力錚一樣希望當一名舞蹈家。媽媽讀的書很少，不過理想很堅定，年輕的她相信在歌舞廳里一定會實現(xiàn)她的理想。就像很多做美夢的少女一樣等待伯樂的夢破滅后，她開始淪落。就算淪落，力箏也在期望遇見一個可以給她幸福的好男人，就像所有有著小小理想的小女人一樣。直到力箏懷孕，她才放棄了這種想法。她不知道自己懷的孩子是誰的。力箏當時并沒有想什么，她只想把孩子生下來。就算在生孩子時，力箏都沒有改變多少，生活依然放蕩，每天都要抽掉一百支煙。生力錚的那天深夜里，力箏正在家里和一群朋友喝酒劃拳，只覺得肚子一陣疼，就靠在麻將桌旁順利地生產(chǎn)了。力箏給她取名字時，用了自己的名字。但把“箏”字改成了“錚”，希望女兒可以作為她生命與理想的延續(xù)。力錚是一個從小在舞廳里長大的孩子，從她記事時起就看見媽媽在舞臺上纏繞，舞臺下的歡呼與尖叫讓她覺得好興奮。

當女兒長到六歲時，媽媽把她送到少兒舞蹈訓練班學習。力錚看見她的老師穿著緊身的舞蹈衣，是一名男老師，留著長長的頭發(fā)。老師對力錚說叫我哥哥吧。媽媽鐵了心要把力錚培養(yǎng)成為一名舞蹈家，于是力錚與這位哥哥學習了十年。十六歲的力錚出落得相當漂亮，長長的頭發(fā)，身材在十年的舞蹈練習中變得勻稱豐滿。今天，力錚和老師練習跳天鵝舞，當力錚和老師的身體擁抱時，她發(fā)現(xiàn)老師的男性特征在她的身上蠢蠢欲動。

“錚兒。”

“嗯?”

“你大了。”

“嗯。”

“錚，以后你不用哥哥教你了。哥哥幫你去一所大學學舞蹈。”

“嗯。”

力錚的童貞就是在這樣一曲《天鵝湖》中失去了，當她踏進了大學校門后，她有些為自己惋惜。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陪同來的媽媽忙問怎么了。力錚看看媽媽老去的臉與臃腫的身材沒說什么，只是笑了笑。

三

力錚的老師只有二十三歲，力錚看見她長長的頭發(fā)綰成一個發(fā)髻，一枝很古老的釵子斜斜地插在頭發(fā)上，眉眼細長而悠然。在老師接下來的示范動作中，力錚看見她的一個轉換，一個手勢就像一首動聽的歌曲，一杯陳年的紅葡萄酒，醞釀了滿滿的魅力，讓人不能拒絕。力錚想這就是舞蹈的魔力，它可以讓你的身體發(fā)出光芒。

老師說：“誰是力錚?是你嗎?你的哥哥向我大力推薦你啊。”女老師拍拍力錚的肩膀。

力錚在這里的確很努力。老師很喜歡她，在一次訓練中老師問她有沒有男朋友。力錚搖搖頭。

“太好了，你知道嗎，學舞蹈的千萬不能有男朋友的，要耐得住寂寞。”女老師說完，默默地看看力錚就走了。

力錚看著老師離去的背影有些疑惑，她本來希望舞蹈能夠帶給她榮耀與鮮花，而不是寂寞。舞蹈給她的第一次誘惑就是看見媽媽在舞廳里火辣的艷舞。

力錚天生就是落在俗世里的一朵玫瑰而不是一枝荷花。

不過，在這樣毫無污泥的地方，其實是可以培養(yǎng)出一只潔白的小天鵝的。如果不是因為同學劉麗麗那一雙鄙視的眼睛。

力錚在更衣室里換衣服，劉麗麗進來了，盯著力錚的胸脯直笑。

“力錚，怎么你的胸全掉下來了呀?你用的什么內(nèi)衣喲?不要到小商店去買十塊錢的內(nèi)衣嘛，我給你介紹個牌子叫愛慕，聽過嗎?你舞跳得那么好，為什么要糟蹋你自己的身材呢?”劉麗麗在更衣室里說的話讓所有的同學從此以后都開始注意力錚的胸脯，火辣辣的目光充滿了打量與歧視。

對于一位美麗的女孩來說，這是一個恥辱。

于是，舞廳里有了一位很紅的艷舞女郎，玫瑰花就這樣開放在它該開放的地方了。

四

力錚的手頭開始松動起來，只是一次老師在叫力錚自由發(fā)揮跳《夢里水鄉(xiāng)》時，老師說劉麗麗把一名渴望初戀的鄉(xiāng)村女孩真摯的情感表現(xiàn)得很強烈。老師在說這句話時，力錚望著自己削得尖尖紅紅的指甲悄無聲息地哭了。

自己的初戀是怎么樣的?她想起從小教她跳舞的哥哥。怎么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晚上，力錚在舞廳跳得更起勁了，直到在舞臺上脫得只剩貼身的內(nèi)衣。她開始受到下面客人的邀請，走到舞臺下面喝酒。

一個人輕輕地走過來，把自己的衣服披在力錚身上。

“錚，你這是干什么?”

力錚抬頭一看，不正是從小教她跳舞的哥哥嗎?此時的見面把所有的抱怨與虧空，化作一個似笑又似哭的微笑，她輕輕叫了一聲：“哥。”

這一聲幽幽的溫柔把哥的心都揉碎了。

力錚跟他走出舞廳，來到他的家里。她看見脫下了衣服的哥哥由于日日游蕩在酒吧的緣故，啤酒肚如同惡魔的手牢牢地壓在哥哥的腰上。

哥哥望著錚的眼神說：“怎么?覺得不習慣嗎?我已經(jīng)不再表演了。你呢?錚，是受不了寂寞吧?”

“是。”

這一夜力錚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初戀……

五

當力錚再次到學校表演《夢里水鄉(xiāng)》時，老師與劉麗麗都看呆了。

“力錚，你的眼神很到位，舞蹈中的肢體語言告訴我們一位初戀女孩帶著憂愁的幸福，特別是眼神有著羞澀與興奮還有滿滿的傾訴。與劉麗麗上次的舞蹈相比，劉麗麗的舞蹈就像一位渴望愛情的女孩，而力錚的舞蹈讓我們看見一位在真正初戀的女孩。所以，這次參加全國‘舞之靈’初賽的人選就是力錚了。現(xiàn)在離比賽還有三個月。力錚，你下課后留下來。我們商量一下。”老師說話永遠是那么的從容與高貴，不快不慢的語氣讓人不能有異議。

三個月很快就過去了，三個月后的力錚在舞臺上美得驚人。就這么順理成章的，力錚進入了總決賽。

老師很興奮地抱住力錚說：“力錚，你知道嗎?你一定會超過我的。你一定要努力啊。”

力錚看見老師臉上如同太陽般的微笑。

舞蹈靠的是實力與機遇，力錚看著被埋沒了青春光彩的老師，心中告訴自己“機會來了”。

六

今天，力錚與老師訓練得很辛苦。

可令力錚驚奇的是，今天她開始不停嘔吐。她想起自己的月經(jīng)自從編舞開始就已經(jīng)沒來過了，前一段時間還以為是因為練習舞蹈太勞累的緣故，可是今天的這種反應，讓她的心顫抖了一下。

下午，力錚向老師請了假來到醫(yī)院婦產(chǎn)科。

坐在旁邊的是一位年齡和自己相仿的女孩，她很甜蜜地靠在她的男朋友身上。

走進房間，力錚看見那女孩張開腿睡在一張病床上，一位中年女醫(yī)生正在為她做檢查，女孩忍不住大叫起來，力錚看見她的男朋友一下子沖了進來，看見沒什么又馬上溜了出去。醫(yī)生說：“叫什么叫，真的要墮胎的話，你不知要叫成什么樣子。”

“我不墮胎了，我去問問他，我生下來。”女孩小聲地說。

“好，你出去吧。你怎么了?”醫(yī)生坐下來頭也不抬地問力錚。

“我想檢查一下我是不是懷孕了。”，

“去檢查一下吧。”醫(yī)生為力錚開了一張化驗單。

七

她拿著化驗單默默地回到了學校。

當她看見老師到寢室看她時，她一下子抱著老師哭了。“老師，我懷孕了。”

“什么?”老師的眼神好像不認識力錚，“錚，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力氣才讓你參加初賽的嗎?劉麗麗的爸爸要我讓劉麗麗上，這其中我費了多大的周折啊1你怎么對得起我呢?”

“這樣吧，老師陪你去做人流，休息一兩個星期，還可以再練。還來得及。”

老師陪力錚去照了B超，力錚看見熒光屏上黑糊糊一片，心中頓時溫柔了，女人所有母性的情感都被喚醒。醫(yī)生說三個多月了，都聽得見血脈跳動了。這是多么神奇的一個生命啊，它連著你的身體，它靠著你的營養(yǎng)才能慢慢長大，開始有心跳，長眼睛，長嘴巴，長鼻子。可愛的，小小的，它就這么變成你生命的延續(xù)。

“老師，我想問一下他的父親。”

“好，也應該讓他來。那你去吧，力錚你可要做好決定啊。”老師臨走時意味深長地看了力錚一目艮。

八

力錚輕輕地撫摩肚子里的生命，她沒有去找所謂的哥哥，只是回到了母親那里。

媽媽并沒有對力錚說什么，叫力錚自己作決定。

“媽，我想把孩子生下來。”

“錚?”

“媽，就像當年你生我一樣，這都是我們生命的延續(xù)啊。”

“錚，你不對他說嗎?”

“為什么?媽，孩子只是我的啊。我對孩子有著滋養(yǎng)與生育的權利。”

力錚打電話對老師說出了自己的決定，她聽見老師很大聲地說：“力錚，你知不知道，舞蹈就是要女人放棄做女人的本能而為它奉獻，你這個耐不住寂寞的家伙。你給我滾!”然后，她聽見電話很響地掛了。

“我本來就沒打算犧牲的。”力錚輕輕地說。

九

力錚打開門一看，是從小教她舞蹈的男老師。

“哥哥。”

“錚，你怎么這么傻?你參加這次決賽會拿大獎，你和你的老師都會出名的。哪一個跳舞的不希望這一天啊。”他看見力錚的肚子已經(jīng)很炫耀地挺了起來。

“哥，我只是很喜歡我的孩子。”

“你就跟你的老師當年一樣，不過，她沒你這么倔，她只是做手術后，在比賽前沒有休息好，影響了比賽時的發(fā)揮。自從那以后，她便失去了再參加比賽的資格。所以她這次會這么對你，她是怪你不珍惜寶貴機會。過一段時間后，我去幫你求求情。”

“哥，我和她不一樣。我是真的喜歡孩子，而她是真的喜歡自己。你不用管我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情。”

十

孩子很順利地生下來了，是一個可愛的女孩。

力錚抱著孩子看見電視里的劉麗麗，她跳的《夢里水鄉(xiāng)》獲得了第一名。她看著電視里領獎的老師和劉麗麗都很高興。

十一

力錚繼續(xù)在舞廳里工作，力錚在舞臺上跳舞時看見臺下的孩子望著自己。她看見孩子的眼里發(fā)出了光芒。和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