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 克

2004年的圣誕之夜,山城重慶的萬家燈火呈現著一派歡樂祥和。凌晨1時左右,江北區一幢商住樓里,突然響起急促的敲門與呼喚聲。持續了幾分鐘后,402室的門終于開了。出現在趙姓鄰居夫婦眼前的,是一個壯實的少年,滿身酒氣,一臉的惶恐中還殘存著幾分兇氣。
“出了什么事?”趙姓鄰居關心地詢問。剛才,他們分明聽見有什么東西炸裂的碎響,還有掙扎與微弱的呼救聲。趙姓男子發現少年神色不對,疑惑地向屋里探進頭去。
眼前的一幕讓他們驚呆了:只見客廳沙發邊的地板上,仰躺著披頭散發的女主人朱志琳。側旁是一只破碎的小金魚缸,滿地水漬與玻璃碎片,一尾紅色的金魚,還兀自在那兒掙扎……
棄婦不泯希望燈,盼子成“海歸”
2002年8月,朱志琳離婚了。捧著讓多少女人心碎欲裂的一紙協定,她卻為獲得解脫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15年的婚姻生活不堪回首,留給她的只是難與人言的痛苦與羞辱。
當初,在街道工廠作小出納的她,與一個同樣普通的建筑工人結婚,壓根兒未曾有過暴富的奢望。沒想財神爺會從天而降,同時也播撒了她厄運的種子。1993年,一個在某部門握有實權的丈夫的親戚,讓丈夫承包了十幾條人行道上的地磚翻鋪工程。后來他又承攬了兩個建筑施工項目的土石方工程。有了一大筆墊底資金,丈夫便在當時還是田園的市郊購置了50畝土地。
隨著重慶成為直轄市,那地價直像驢打滾兒一樣翻了許多倍,于是朱志琳只在須臾之間便成了珠光寶氣的闊太太。但那種有錢的日子真好的感覺,并未持續很久,隨后而來的是寂寞長夜里以淚洗面的怨婦春秋。丈夫揮金如土,沉湎在聲色犬馬中,身邊的女人如蜂飛蝶舞,十天半月也不會回家一趟。生性軟弱的朱志琳,有時也會怯怯地艾怨:“小剛的功課這么差,你就不過問一下?”但在丈夫的眼中,最瞧不起的就是文化人,他常常當著兒子奚落手下人:“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越看越像個教授!”
也許是耳濡目染吧,兒子侯小剛從小便討厭讀書,而且生性粗野,才12歲居然敢開著父親的“法拉利”去飚車,差點兒出了大禍。每到周末,他都要慷慨地請上十幾個男女同學去高檔餐廳或是酒吧“聚聚”,末了一個電話招來父親的司機“埋單” 。
到了2002年初,丈夫與他公司的財務女主管之間的關系,已成為公開的秘密。丈夫隨即也攤牌了,并且吞吞吐吐地說兒子還應由母親帶著,會照顧得好些。
在歇斯底里地摔砸電器花瓶、尋死覓活地痛哭咒罵之后,朱志琳最終冷靜下來,既然一個悲劇故事已經有了開頭,那么結尾的到來不論早晚已難以逆轉。何況這“老總夫人”的個中滋味,實在也讓她再難熬下去了。
作為換得一紙協定的代價,前夫給了她一套180多平米的新房,一輛“尼桑”,還有120萬現金。當著14歲的兒子侯小剛,前夫還交給她一張卡,200萬,但密碼卻不告知,聲言必須待兒子長大安家立業時方可領取。前夫還話中有話地叮囑兒子:“記住,200萬是你的,不能讓任何人沾邊!”
朱志琳明白那意思,可已經心如古井的女人,哪還會有再婚的念頭?帶著兒子在新家安頓好后,朱志琳就在小區里開了一個小煙酒店,雖然賺錢不多,但只要能就近守著兒子,兒子已是她此生全部的希望與慰籍。
但侯小剛學習成績仍然不如人意,而且隔三差五找母親要錢,出手闊綽,依然一副富家子弟派頭。稍有不滿足,便沖母親氣急敗壞地嚷:“又沒用你的,我那200萬呢?你給我記賬不就得啦!”
朱志琳傷心地哭了一場又一場。她認定這是前夫的惡劣影響所致。她痛徹地感受到,前夫之所以品行不端素質低下,完全是因其缺少文化沒有修養。要讓兒子成為人品學識都優秀的人,必須要在教育上舍得投資。同時她希望兒子未來不再經商,男人有錢就變壞,不能再讓他走父親的路了。
報紙電視上炒作的出國求學熱,讓朱志琳怦然心動。在她的心目中,國外是真正的人才搖籃,那些學成歸來的年輕人不是很風光么?侯小剛一聽母親有這種打算,也歡呼雀躍起來,在15歲正上初二的少年眼里,國外更是神話的故鄉,妙不可言的人間天堂!
2003年夏天,通過一家中介機構,再聯系上早已定居悉尼的一位表兄作為監護人,朱志琳將兒子送往澳大利亞悉尼近郊一所私立學校就讀。除去30萬元保證金,各種費用也不菲。當兒子乘坐的飛機漸漸消失在視線中時,母親的腰包也迅即干癟下來。
但那段時間,朱志琳像換了一個人,昔日滿臉的陰翳煙消云散,眼神里又活躍起生命的歡欣。“我家小剛今后也是海歸了!”逢人她就有意無意地炫耀一番,她那皺折累累的心靈,被一份廉價的虛榮與做母親的自豪感暖暖地熨平了。
慈母為兒憔悴,舊創添新傷
由于侯小剛外語不過關只能讀私立語言學校,而這類學校本來就收費頗高。離婚所得的120萬現金所剩不多,朱志琳暗暗盤算——兒子還得多少年才能大學畢業,還需多少費用?如果兒子再大些,懂事了,知道為前程用功,再去美國攻讀學位,又得花多少錢?她驀然感受到自己柔弱的肩頭如牛負重。
兒子的前程需要金磚鋪就啊,可嘆自己不是“淘金人”。深知兒子秉性的母親,除卻學校的交費,給侯小剛的生活費用是按月匯付,每月1.5萬元。最初幾個月倒是“西線無戰事”。
但自2004年初,大洋彼岸的要錢電話便頻繁起來。剛滿16歲的兒子也不知從哪里學得油嘴滑舌:“媽,你是不知道,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除了空氣可以免費呼吸,高消費的地方,萬把塊人民幣就當是重慶撮頓火鍋!我是可憐的海外游子,你是偉大的祖國人民,你不關懷我怎么辦?”朱志琳的眼淚轟然而出:“兒子啊,媽知道你出門在外難,可你得節約啊……媽手頭也不寬裕!”兒子的聲音變得甜蜜起來:“媽,你別怕,我不是有200萬么?別聽爸的,我倆訂個攻守同盟,先預支著,等我長大后,哪還需要安家費?”母親告訴兒子,那張卡基本上是期貨,也可能是空頭支票,密碼在父親手里,怎么預支得了?
朱志琳并不知道,實際上兒子已數次打電話讓父親告知密碼,并且爭吵起來。但已組成新家的父親決絕地表示,他已給了母親一筆錢。那200萬,最早也得等侯小剛滿20歲時才能啟用。
“媽,我實在不夠用,求你啦!我算什么,有的同學一個月要用8萬呢!我可以打5折,4萬可以吧?”母親終于心軟了,將每月的匯付上升到2萬元。但兒子仍喊不夠用,并稱已欠了同學一筆債。
一切為了兒子!在這個信念下,為保證足夠的活資金,朱志琳咬咬牙,賣掉已開了5年的心愛的“尼桑”,又將剛住一年多的躍層式新房賣出,以15萬元的價格買下一套80多平米的二手房。這樣一倒騰,便有了近50萬的現金。但這是以她必須過清苦日子為代價的。
從2004年7月起,兒子的費用每月上漲到3萬。也就在同時,表兄頗為慍怒地來電告知,侯小剛在學校壓根兒沒心思讀書,小小年紀談情說愛花天酒地,家長這樣把金錢往水里丟,他看著心疼。校方找著監護人,可他有什么辦法?
就在這期間,兒子再次來電話,要求再漲生活費。朱志琳斷然拒絕了,并將監護人告知的情況反饋,頭一遭聲情俱厲地訓斥兒子不爭氣。沒想到兒子竟威脅道:“如果我實在混不下去了,那我就去搶劫,監獄總會管我吃飯!”啪地扔了電話。這下可嚇壞了朱志琳,接連幾天心驚肉跳睡不著覺。看來只有滿足兒子了,但這樣下去又能維持多久呢?
萬般無奈,她終于鼓足勇氣給前夫去電話,希望他能幫助兒子,不料卻遭致一番羞辱:“我不是已經給了錢嗎?你怎么死皮賴臉?送兒子出國是你自作主張的,那你就該自負其責!”“如果你不愿意,那就先用那200萬行嗎?”受辱的朱志琳隱忍著,低聲下氣地求告。“不行!沒到20歲我是不會給的!實在混不下去,回來,跟我學做生意。我早就說過,掙錢才是正事!”
讓兒子中斷學業?跟著為富不仁的父親學壞?萬萬不可!
正當朱志琳一籌莫展之際,報紙上一則征婚廣告讓她動了心思——“某男,千萬富商,年近五旬,因病喪妻,欲尋40歲左右心地善良的女性為伴,有孩最佳!”
本來早已對婚姻視若畏途的朱志琳,卻被一句“有孩最佳”打動了。暗暗思忖這一定是個富有愛心與責任心的人。為兒子的未來她已獨自撐持得心力交瘁,管他什么愛與不愛幸福與不幸福,只要有人幫兒子完成學業,即便掉進火坑也值!
然而命運之神再次戲弄了這個41歲風韻猶存的不幸女人。
最初的見面,是在沙坪壩一家茶樓,時間是2004年9月4日下午,那個姓龍的富商衣冠楚楚,操北方口音,聲稱在秦皇島有車有別墅有公司,現來重慶是考察項目,準備投資興業。如果通過征婚能尋著如意的伴侶,將定居重慶。并稱自己有女兒,已隨夫出國定居。聽說朱志琳有兒子正在國外讀書,富商毫不猶豫地表示,那就讓其在國外發展吧,他會全力支持。朱志琳胸中涌動起一股百感交集的暖流。
僅僅三次約會,“龍總”便住進了朱志琳家。“龍總”商務繁冗,每天一早便匆匆出門,但忘不了給朱志琳備好早餐,深夜方歸,也總是要捎回水果點心。百般愛憐千般呵護,使朱志琳那早已冰湖般封凍的心又泛起了漣漣春情。
半月后,“龍總”深夜回來,愁眉不展,長吁短嘆,當著朱志琳的面,心急火燎地拼命撥電話,卻老是不通,或通了沒人接。他惱怒地罵道:“都死光啦,回去后全部炒魷魚!”
朱志琳關心地送上一杯茶,詢問出了什么事。“龍總”嘆口氣說,“明天要簽一個合同,按約定得交10萬元保證金,可公司不知怎么回事,款項現在還未到位。”
與所有騙局的結果無二。第二天一早,朱志琳取出了10萬元,以解未來“丈夫”燃眉之急。她以為,只要“龍總”的“項目”落實了,他就可以在重慶定居下來并與她相伴終生,并共同全力為兒子營造光明的前程。
然而當天“龍總”便神秘蒸發了。
由于性格原因,再加之怕讓前夫看笑話,朱志琳打落牙齒肚里吞,并未報警,躲在家里哭得死去活來:“小剛啊,你得爭氣啊,為了你,媽好慘啊!”
苦果悲情向誰訴,蒼天亦無語
圣誕前夕,侯小剛趁學校放假回到重慶。分別一年多了,母子重逢自是喜上眉梢。朱志琳欣慰地看到,兒子還未滿17歲,卻已長成一個健壯的小伙子了。
回來的當晚是平安夜,兒子被父親派來的車接走了,去參加他公司里一幫小青年組織的酒會,深夜回來倒頭便睡,起床已是次日午后了。
朱志琳早早關上小店回家,就為著能和兒子多說幾句話,問問他的學習與生活。但兒子飯碗一推,抄起電話,足足打了一個小時,約的都是些母校的同學,說是晚上要“好好聚聚”。
母親雖有些不悅,但轉念一想,在國外待得久了,初次回家,與同學們聚聚,人之常情嘛。于是便主動給了兒子800塊錢。兒子忿忿地睜大眼睛:“媽,你怎么越來越摳門兒了?這不是讓我丟臉么?”母親說:“不就十來個人么?孩子家又不喝酒,吃頓飯綽綽有余啦!”“還要去酒吧呢,你總不成讓我去號召大家搞AA制吧!”朱志琳無奈,怏怏地湊足1500元。
兒子仍不滿意,很早就氣咻咻地出門了。朱志琳注意到,兒子換穿的都是名牌服裝。想到自己所受的苦,不由一陣酸澀。其實她并不知道,為了今晚的聚會,昨夜前夫已給了兒子3000元。
圣誕夜,朱志琳孤獨地守侯在電視機前,本來這種孤獨對于她早已成為慣常。但兒子已回到身邊,空氣中似乎還散發著他青春的氣息,但他就像鳥兒一樣只在枝頭稍一駐足又飛了出去,不免讓她心頭空落落地難受。
直待到午夜時分,侯小剛才步履蹣跚地回來,面紅耳赤渾身酒氣。
朱志琳按捺住不快,急忙為兒子熱了一杯牛奶。她拉過兒子在身邊坐下:“來,跟媽媽好好兒講講學習的事,好嗎?”“有什么好講的?我不一直都在努力么?”“那為什么成績總是上不去?”“這是你們的觀念有問題,哪像國內搞分數第一?教育體制都不同嘛!”兒子振振有詞。
朱志琳還想說什么,兒子卻話題一轉:“媽,想給你商量一件事。”朱志琳心頭一緊,八成又是要錢吧?“媽,明年我打算單獨租套房子,現在是三人合住,太擠,而且我也長大了!”
做母親的立即急了:“你的意思是又要我出血吧?”兒子默然,從兜里掏出一枝煙,啪地打著了火。母親一時來了氣,噗地想吹滅:“你怎么抽起煙來了。”兒子鄙夷地噴出一口煙霧:“說你老土哩,這是防風打火機,你吹得熄么?時代發展了,誰還像你這樣死守著錢財!”
一句話說到了朱志琳的傷心處,而且是為之含辛茹苦受騙受辱的兒子說出,多大的委屈與傷害啊!她再也忍不住了,淚如泉涌:“小剛,跟你說清楚,媽可是再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來了,再添一分錢都不行!”
“那......”兒子也乘著酒勁黑下臉來,“我就離開你,回到我爸那兒去!”“你說什么?”朱志琳觸電般跳了起來。“不愿意?也行,明天得給我先匯付10萬!”兒子步步緊逼。
朱志琳終于控制不住,悲憤地揚手給了兒子一記耳光。酒后的兒子竟像受傷的狼一樣嗥叫一聲,猛一下將母親按倒在沙發上,狠狠地掐住脖子:“我讓你打,我讓你再打!”
柔弱的母親哪是身強體壯的兒子的對手,掙扎中,她的手拂翻了茶幾上的小金魚缸,到后來,她索性不動彈了。悲憤到極致的她,一時真巴不得就這么撒手而去。
捶打著救了她一命的女鄰居肩膀,朱志琳痛不欲生地悲憤道:“老天爺啊,我作了什么孽呀?”
侯小剛早已被嚇得酒意全無,當夜便逃到了父親家,又與年輕的繼母大吵大鬧,差點兒又動起手來。最后是父親答應一次性給他10萬才算了結。
侯小剛走了,仍去澳洲讀書。不知將是繼續揮霍無度還是懊悔之后有所改變?
而幾乎崩潰了的朱志琳,已不再心存幻想。面對記者,她只悲咽著搖搖頭:“由他去吧,成龍成蛇,我是無能為力了!”
編后:
知識之敗,慕虛名而不務潛修也;品節之敗,慕虛榮而不甘枯淡也。這是哲學家熊十力先生的名言,也是現實生活的寫照。眼下,有錢的人多了,而真正把錢用在正道兒上的人少了;出國留學的人多了,而真正到國外讀書的人能有幾個?在侯小剛的成長道路上,無論他的父親還是母親,都沒有盡到應盡的職責和義務。除了給兒子生命和金錢之外,他們沒有留給他一丁點做人的基本概念。于是,這個敗家的兒子只能是有錢無德的人渣。通過這個真實的故事,反觀我們的家庭,我們捫心自問,自己給了孩子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