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０世紀２０年代美國的反進化論立法運動

張增一

在科學發展史上，沒有任何一個科學家像達爾文那樣受到了如此多的關注和批評，也沒有任何一個科學理論像進化論那樣在普通公眾中間遭到了如此激烈的反對，以致于通過制定法律禁止講授它。在20世紀20年代美國反進化論立法高潮期間，先后有37個州的議會收到過要求禁止講授進化論的議案，在俄克拉荷馬州（1923年）、田納西州（1925年）、密西西比州（1926年）、阿肯色州（1928年）獲得通過并成為法律。這場反進化論立法運動對美國的進化論教育造成了嚴重的危害。從1920年后期到50年代末的30年中，美國中學生物學教材中有關進化論方面的內容不斷地被削減、淡化甚至完全取消。諾貝爾獎得主赫爾曼·穆勒曾抱怨說：“100年沒有進化論已經夠了！”

基督教基要主義作為一種保守宗教和社會思潮，產生于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美國。它捍衛《圣經》的絕對權威，堅持在嚴格的字面意義上來理解《圣經》。在20世紀20年代，基要主義創世論者把進化論作為他們的攻擊目標，在美國社會掀起了反進化論立法高潮。

談到20世紀20年代美國的基要主義反進化論運動，必須要提到的一個人就是威廉·布萊恩。嚴格地說，布萊恩并不是一個基要主義者，他曾三次作為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參加競選，但全部落選。在威爾遜任美國總統期間，他還擔任過聯邦議會參議員和國務卿等職。由于他一貫提倡保護小農場主、工人、婦女和兒童的權益，反對“強盜—大亨”的資本主義制度，素有“偉大的平民”之稱。他的政治立場和社會聲望使他成了創世論運動中最有影響的人物。他對當時流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深感厭惡，把給世界帶來嚴重災難的德國軍國主義歸結為進化論帶來的后果，把美國平民的痛苦歸結為大資本家信奉進化論并且為其行為進行辯護的結果。基要主義者采取立法手段禁止在公立中學講授進化論，是因為害怕進化論傷害到學生的宗教信仰，而布萊恩一向關的是納稅人的權利問題。用他的話來說，“不管生物學教授喜歡還是不喜歡，納稅人有權決定公立學校教什么”。

美國最初的反進化論立法運動主要集中在20世紀20年代，第一次立法嘗試發生在1922年的肯塔基州。早在1921年底，肯塔基州浸信會教區委員會首次要求制定法律反對在公立學校講授進化論。布萊恩公開表示支持，并來到這一個委員組織的活動現場發表演說。1922年1月19日，肯塔基州共和黨眾議員喬治·W·埃利斯向州議會提出了第一個反進化論議案，但未獲得通過。它標志著美國反進化論立法運動的開始。

美國的第一項反進化論法律是1923在俄克拉荷馬獲得通過的。早在1922年11月召開的本州浸信會全體大會上就提出了通過立法禁止在公立學校講授進化論的呼吁。面對日益增強的反進化論呼聲，一些參加競選的議員甚至將其作為拉選票的手段，承諾自己一旦當選就向議會提案，制定反進化論的法律。有一位新當選的眾議員，在上任之前就寫信給布萊恩要求后者幫助起草一份反進化論提案。他在信中說，有關進化論的爭論已經造成了學校的分裂，甚至迫使當地一家學校校長辭職。他還說：“我的許多優秀的選民要求我向眾議院提交一個議案，不僅禁止公立高中，而且也禁止享受州稅收資助的所有教育機構的教師講授進化論或采用包括進化論內容的教科書。”布萊恩將自己的演講稿寄給了他，但沒有直接參加進一步的行動。1923年2月22日，眾議院正在討論一項有關免費教材的議案，突然有人提出了一項修正條款，“不需要購買任何版權，禁止采納任何講授‘歷史唯物主義觀念，例如反對《圣經》創世記載的達爾文理論的教材”。起初，眾議院多數派領袖堅決反對加入這一修正條款，他說：“這是走向黑暗的一步。在進步的俄克拉荷馬我們創立這樣一個先例將會付出不可估量的代價。”但是，在群情激昂的支持者面前，他的聲音十分弱小。最后，以87票贊成，2票反對，這項將禁止講授進化論作為其附加條款的議案獲得通過，并經州長約翰·沃爾頓簽署從1923年3月24日起生效（這項法律，在1925年沃爾頓被彈劾后不久被撤消）。

盡管俄克拉荷馬通過這一反進化論法律沒有布萊恩的直接參與，但是，人們往往歸功于他。因為布恩長期以來一直支持公共教育，強調納稅人的權益，公開地反對進化論，并且將自己的演講稿寄給了一位議員。后來發生的事情表明，布萊恩的經歷、地位和影響意識使他理所當然地成了基要主義反進化論運動的領導者和代言人。一方面，他通過廣泛的關系網絡在政界和宗教界尋求支持；另一方面，他通過發表文章和演講來影響公眾。在他的倡導和影響下，美國掀起了反進化論的立法浪潮。

第二個禁止講授進化論的州是佛羅里達。布萊恩在1923年4月11日寫給一位州參議院的信中說：“立法禁止在公立中學或學院講授無神論、不可知論，或把達爾文學說當作真理來講授，或者講授任何其他把人與低等生命形式有血緣聯系的進化假說。重要的是應該有一個簡單的宣告，宣告其非法。”接著，布萊恩又提醒這位參議員，第一，“我認為這項禁令不一定非要與任何形式的處罰聯系在一起。我們不是在處理一伙有罪的人，州政府只是在政策上作一個宣告就足夠了”。第二，“一本只是將進化論作為假說的書應視為給出了支持創世觀念的信息，它不同于把化論當作事實來講授的書”。布萊恩的上述進一步解釋，可以理解為頒布一項反進化論禁令，重要的是起到威懾作用，并且只禁止將進化論作為真理來講授。在一周以后的州眾議院會議上，一致通過了布萊恩的上述建議。同年5月，在布萊恩來到佛羅里達進行游說之后，州參議院也一致同意了這項禁令，并得到了州長認可自1923年5月25日起生效。于是，佛羅里達也就成了第二個禁止講授進化論的州。

但是，布萊恩的主要目的是希望制定禁止講授進化論的法律，顯然上述結果并不能令他滿意。于是，他將希望寄托于田納西州。早在1923年春，田納西參眾兩院就否決了禁止講授進化論的提案。1924年初，布萊恩在民主黨州長奧斯汀·皮爾里的陪同下在田納西首府發表了反對進化論的公開演講，并且抱怨田納西州沒有任何立法嘗試。1925年1月20日，約翰·謝爾頓在參議院提出一項反進化論立法議案。第二天，約翰·巴特勒在眾議院提出了后來成為著名的“巴特勒法案”的一項反進化論議案。在巴特勒看來，相信進化論與成為一個好基督徒是相矛盾的，進化論不僅威脅著基督教信仰，而且是當今文明的最大威脅。巴特勒的提案在眾議院獲得了廣泛的支持，于1月27日在眾議院以絕對優勢的70比5獲得通過。但是，謝爾頓的提案在參議院的命運完全不同。不但參議院司法委員會否決了這項提案，而且在參議院的表決中也未獲得通過。

在議會休會期間，議員們尤其是參議員明顯地認識到反進化論法案確實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支持。許許多多有選舉權的人通過集會和當地報紙發表自己的見解，支持反進化論立法的人數明顯地多余反對這項立法的人數。等到3月9日參議院重新考慮巴特勒議案，情況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以7比4同意將此議案推薦到參議院大會討論。三天后，參議院以24比6獲得通過。1925年3月23日，州長奧斯汀·皮爾里簽署后成為法律，即導致“斯科普斯案”或“猴子審判”的著名的“巴特勒法案”。

幾乎與田納西州議會通過“巴特勒法案”同時，密西西比州在1925初否決了一次類似的立法嘗試。1926年初，在認識到立法運動能夠得到公眾的支持之后，瓦特爾·埃文斯將一項“巴特勒法案”的修訂版本提交到眾議院。為了避免爭論，這項提案不提進化論與《圣經》中的人類起源記載相矛盾，而只強調禁止人類起源于低等動物的學說。這項提案不但引起了公眾的關注，而且還得到了聞名全國的密西西比福音派信徒、美國圣經圣戰組織領導人托馬斯·馬丁的大力支持。在馬丁的積極活動和勸說下，眾議院以76比32通過了這項議案，參議院以29比16確認了埃文斯的議案。密西西比大學校長阿爾弗萊德·休姆請求州長亨利·惠特費爾德使用否決權。休姆試圖說服這位州長相信，他的大學既不是現代主義的據點，也不懷疑上帝教誨，而是一個基督教組織，但是，沒有成功。美國公民自由聯合會也嘗試把本州科學界和教育界的力量組織起來，向這位州長施加壓力，但是，并沒有得到熱情的支持。1926年3月12日，“埃文斯法案”經州長惠特費爾德簽署正式生效。

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里，基要主義反進化論者還進行了幾次未成功的立法嘗試。1927年1月，北卡萊羅納眾議員戴維·普爾提出了一項由作為基督徒的律師起草的反進化論議案，眾議院教育委員會以25比11拒絕了這一提案。這也是將制定反進化論法律作為競選口號的普爾，在成功地成為眾議員后第二次失敗，第一次是在兩年前。佛羅里達的反進化論者在1925年以來也在試圖繼續強化本州的反進化論力度，希望制定正式的反進化論法律。1927年4月，眾議員里奧·斯坦萊克提出了一項議案，禁止講授進化論以及采用包含進化論的教科書。佛羅里達大學校長阿爾伯特·默弗里冒著將會給學校帶來財政困難的危險有力地反駁了斯坦萊克的議案。眾議院教育委員會支持這項議案，但在參議院司法委員會以19比18的微弱多數遭到駁回。創世論者又對原來的議案稍作修改，聲稱禁止將進化作為“事實”來講授。這項修改后的議案在眾議院以20比4的絕對多數獲得通過，但在參議院遭到否決。此外，在加利福尼亞、明尼蘇達、尤他、亞利桑那、肯塔基、路易斯安娜、緬因、新罕布什爾、特拉華、地安那、堪薩斯、北達科他、密蘇里、喬治亞、德克薩斯等州，創世論者也進行了反進化論立法嘗試，但未獲得成功。

然而，基要主義創世論者在經歷1927年的“一無所獲”后卻于1928年在阿肯色獲得了豐收，而眾議員阿斯特·羅騰波利與浸信會牧師本·波伽德則是他們的功臣。1926年圣誕節前幾天，羅騰波利向新聞界發布了他的反進化論提案。這個提案沒有提到《創世紀》記載，但是，禁止講授進化論或禁止采用包含有人類是從低等動物變來的這方面內容的教科書，并且對違法者處以高達1，000美元罰款和吊銷教師資格證書等處罰。1月13日，羅騰波利向眾議院提出上述議案。眾議院教育委員會對這項提案結論是不予推薦。眾議院將其作為一個特例，安排在2月9日討論此案，結果以51比46獲得通過。第二天，參議院考慮這項議案，但是經過15分鐘的討論之后決定暫將該議案擱置起來。5天以后，參議院又推遲了對羅騰波利提案重新考慮。

羅騰波利開始尋求讓阿肯色選民在1928年大選期間通過投票來決定他的議案的命運。按照阿肯色的法律，一項擁有相當于1926年地方選舉8％選票數量簽名的請愿就能申請一項動議。因此，要想為這項議案申請參與大選時的全民公投需要接近9,000人簽名。為了獲得足夠的簽名，羅騰波利將其提案進行了修改，對違犯者的處罰改為只有500美元的罰款。為了支持這項動議，波伽德組織了美國反進化論協會。到1927年11月，征集簽名活動已遍布全州。1928年6月6日，阿肯色的反進化論者帶著9，000人的簽名向州政府申請全民公投獲得成功。這項反進化論法案將作為第一號動議列入同年11月全民公決。知識界也組織了反對第一號動議委員會，試圖阻止公眾支持這項議案，在這個委員會的著名成員中有前州長查爾斯·布拉夫、中心學院院長。他們強調進化論在科學界得到了普遍接受，強調進化論與宗教是不矛盾的，甚至，警告人們如果阿肯色通過了這項法案，阿肯色將像田納西一樣讓人譏笑。然而，在反進化論者充滿激情的、具有煽動性的、訴諸于宗教情感的演說面前，理智的勸說往往顯得蒼白無力。當大選投票結束，第一動議案以壓倒性的多數獲得通過。這樣，阿肯色州也就成了第四個擁有反進化論法律的州。無論是在20世紀60年代還是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阿肯色在美國創世論與進化論爭論中都扮演了主角，成了美國公眾關注的焦點。

此后，除了1929年德克薩斯還進行了反進化論立法嘗試之外，其他各州的反進化論運動主要轉向通過游說教科書委員會或當地學校主管部門等方式。進入30年代，反進化論運動逐漸遠離了公眾的視野。

這些反進化論法律以及“斯科普斯案”的影響對美國的進化論教育造成了嚴重的危害。據調查，從1926年到50年代末的近30年間，生物學教科書中有關進化論方面的內容不斷地被削減或淡化。一些在20年代初廣為采用的生物學教科書經過修訂，不但把“進化”改成了“發展”，而且還大大削減進化論方面的內容，甚至有的生物學教材完全沒有進化論方面的內容。難怪諾貝爾獎得主赫爾曼·穆勒在1958年年底召開的一次會議上抱怨說：“100年沒有進化論已經夠了！”

關于20年代的反進化論立法運動，一些學者往往強調這些擁有反進化論法律的州或者支持反進化論的人們的農村背景、經濟欠發達、受教育程度低等特征，而很少注意這個時期的科學觀與上個世紀相比是否發生了變化。筆者認為，反進化論運動產生的主要原因是，到20世紀20年代科學界的科學觀已經發生了變化，而基要主義者仍然固守19世紀的新教徒科學觀，從而導致了新舊不同科學觀念之間的沖突。基要主義者宗教信仰的保守性，導致了他們不能適應這個時期科學觀念的變化，從而將進化論作為他們最危險的敵人加以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