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諾雷·德·巴爾扎克(1799-1850)19世紀法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一生創作96部長、中、短篇小說和隨筆,總名為《人間喜劇》。維克多·雨果法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代表作《悲慘世界》、《巴黎圣母院》、《九三年》等。評論家認為,他的創作思想和現代思想最為接近。
l850年8月18日,我的妻,她在白天看過巴爾扎克夫人,告訴我巴爾扎克先生不中用了,我趕到他家里去。
18個月以來,巴爾扎克先生便害著心臟腫脹病,二月革命后,他到過俄國,在那里結了婚。在他動身之前數天,我在馬路上遇到他,他已經訴苦說身體不好,呼吸聲音很響。1850年5月,他回到法國,結過婚,很富有,但已病入膏肓。到巴黎的時候,他兩條腿已經腫了。請來的四個大夫給他聽過脈。其中一個,路易大夫,在7月6日對我說:他活不了六個星期。他跟弗萊代力·蘇里埃害著同樣的病。
8月18日,我的叔父路易·雨果將軍在我家里晚膳。剛用過飯,我便離開他,我雇了一輛馬車把我送到保綜區科推奈街14號。巴爾扎克先生就住在那里。他買了保綜公館剩下來的部分,幾間僥幸沒有遭到破壞的低矮的房舍;他把這些房子布置得富麗堂皇,給自己安排好一座精致的小公館。公館大門臨著科推奈街,花園只是一個狹長的院子,鋪石,有許多地方辟作花壇。
我拉鈴,一輪明月被云遮住,街上闃無人跡。沒有人答應,我再拉一次,門開了,一個女仆手執著一枝蠟燭在我的眼前出現。
“先生有什么事?”她說。
她淌著眼淚。
我說出我的名字。她把我領到底層的客廳里面,廳內壁爐對面的架子上,放著大衛所作巴爾扎克的巨大的大理石半身像。客廳正中一張華麗的橢圓桌子上燃著一支蠟燭,桌子的腳是六個非常雅致的鍍金小雕像。
又有一個女人走來,她也在哭,她對我說:
“他不中用了。太太回到了自己房間里面,大夫們從昨天起就不肯來了。他左腿上有一個傷口,疽就長在那里。那些大夫不曉得他們干些什么,他們說老爺的水腫是一種腐皮底下的水腫,膿水沁入肌理底下,這是他們的話,說皮膚和肉都象脂肪,沒有辦法替他放水。好,上個月,老爺上床睡覺,碰一件刻著花卉人物的家具,撕破了皮,身體里面的水都流了出來。大夫們說:‘怪事!這件事情出乎他們意料,從那時起,他們便替他放水。他們說了‘我們仿照自然那樣辦吧。但腿上長了一個瘡,勞大夫給他開了刀。昨天把家伙拿開,傷口沒有長膿,卻是紅色的、干而且燙手。于是他們說了:‘他不中用了!就再不回來了。我們找過四五個大夫,白跑腿。他們都會說:‘沒有指望了。夜里很不好過。今早,九點鐘,老爺就講不出話來了,太太喊來一個神父。神父來了,給老爺做了終侍禮,老爺做手勢表示他神志清醒。一個鐘頭后,他跟他的妹妹徐爾維勒夫人握了握手。從十一點鐘起,他便喘氣,什么都瞧不見了,他過不了這夜。先生,如果您答應的話,我去找徐爾維勒先生來,他還沒有睡。”
那婦人離開了我,我等了一會兒。燭光隱隱照明客廳內金碧輝煌的家具和掛在墻上的蒲爾波斯和荷爾班恩的美妙的繪畫,那座大理石半身像影影綽綽地矗立在這片暗影中間,像是那個行將畢命的人的幽靈。屋子里面充塞著一股死尸的氣味。
徐爾維勒先生進來了,他把那女仆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我請他讓我見見巴爾扎克先生。
我們穿過一個過道,登上一座鋪著紅色地毯的樓梯,樓梯上的藝術品琳瑯滿目:瓶子、雕像、繪畫、陳設著琺瑯器皿的家具。跟著又穿過一個過道,這時我望見一扇敞開的門。我聽到一陣響亮和慘嘁的喘氣聲音。
我在巴爾扎克的房間里面。
房間正中放著一張床,一張桃花心木的床,床尾床頭都有橫木和皮帶,一望而知是一種便于移動病人的吊床。巴爾扎克先生躺在床上,他的頭靠在一大堆枕頭上面,還給加上幾只從房里安樂椅上拿過來的紅織錦墊子。他的臉是紫色的,近乎黑色,往后面傾倚。胡子沒有刮,灰色頭發剃短了,眼睛睜開,目不轉睛。我從側面看見他,他這樣很像拿破侖皇帝。
一個老婦人(那是女護士)和一個仆人站在床的兩邊。床頭后面一張桌子上燃著一支蠟燭,門口附近一只櫥子上也燃著一支。床頭小桌上放著一只銀瓶。
這個男人和這個婦人戰戰兢兢,一句話都不說,傾聽著那個臨終的人高聲喘氣。
床頭的蠟燭高照著掛在壁爐旁邊的一個粉紅臉兒、微微笑著的青年人的像。
一陣刺鼻的氣味從床上散發出來。我掀起臥被,執著巴爾扎克的手,他滿手汗珠。我緊握著這只手,但他沒有回握我的手。
一個月前,我就到這房間來看過他。他興致勃勃,滿懷希望,相信他的病一定治得好,笑著把腫的地方指給我看。
我們談過許多話,辯論過政治。他指責我“嘩眾取寵”,他是正統主義者。他對我說:“你怎么能夠心安理得放棄這個法蘭西元老的名義呢!除了法國國王的名義以外,那是最高貴的名義了。”
他又對我說:“我買了保綜先生的房子,花園不在內,可是帶一個講壇,正對著街角的小教堂。我在樓梯這邊有一扇門通到教堂,把鑰匙轉一下,我便可以望彌撒了。我對這講壇比對那花園還看重些。”
當我告辭的時候,他把我一直送到這座樓梯,走路時異常吃力,并且把這扇門指給我看,他又高聲對他的夫人說:“尤其要把我的畫都讓雨果好好看一看。”
那女護士對我說:
“他在天亮就會死。”
我下樓,這張蒼白的臉留在我的思想里面;走過客廳的時候,我又看見那座不動的、木然無情的、高傲和隱隱地放著光的半身像,我便把死亡同不朽相比。
回到家里,這是一個星期天,我知道幾個人等著會我,其中有土耳其代辦里莎·貝、西班牙人拿伐里特和一個被放逐的意大利人阿里伐貝尼。我對他們說:“各位先生,歐洲快要失去一個大人物了。”
他在夜晨去世。他活了51歲。
他星期三下葬。
他起先在保綜小教堂停靈,他的遺體從這道門通過,他覺得單單這道門的鑰匙便比那個從前管理王族捐稅的大臣所有的花園還要寶貴。
吉勞,就在他去世的那一天,畫好了他的像。他的家人要替他造面模,可是沒有成功,因為尸體腐爛得非常快。死后第二天,清早,來做面模的工人看見臉龐已經走了樣,鼻子塌到面頰上去。人們把他放進一副包鉛皮的橡木棺材里面。
喪儀在圣菲力普·德·羅爾教堂舉行。在棺材旁邊,我想著我的第二個女兒是在這兒命名的,從那天起,我就沒有再見過這座教堂了。在我們的回憶里面,死亡是和誕生貼近的。
內政部長巴洛許參加了葬禮。他在教堂里坐在我的旁邊,在靈臺前面,他不時和我說話。
他對我說:“這是一個風雅人物。”
我對他說:“這是一個天才。”
送葬的行列穿過巴黎的馬路,直奔拉歇斯神甫公墓。我們出發的時候和我們到公墓的時候,飄下幾點雨。在這么一個日子,天仿佛掉下幾滴眼淚。
我走在棺材前頭右邊,手執著靈幔的一只銀球;大仲馬走在棺材前頭左邊。
墳穴在最高頭,在小山上,我們走到的時候,人群十分擁擠,道路崎嶇狹窄,馬匹登山時很不容易牽住那部往后倒退的柩車。我被夾在一個轱轆和一個墳穴中間,差點兒被壓死。有幾個站在墳頭的觀眾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扯起到他們身邊。
我們徒步走了全部路程。
杠夫把棺材放進墳穴,那墳穴與查爾·諾的埃和嘉西米·德拉文為鄰。神父做了最后的禱告,我講了幾句話。
我講話的時候,太陽正在沉落,整個巴黎在落輝的霧靄中在我眼前遠遠出現。幾乎就在我的腳下,泥土往穴里掉,我的聲音被落在棺材上面的泥塊的黯啞的聲響打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