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啼序．送啟公

馬　赫

啟公雋聲，慕仰日久。然直至1988年秋，余奉調來九三中央機關工作，恰于香山會上同在一組議事，方得初識賢懿。幸既相接，公之待人和易、見事洞達，且于晏語笑談中常蘊邃旨深味動人襟腑，益令末學懇衷欽傾。惜乎此后十數年間，駑拙多為塵務牽縶，雖時懷謁問以聆教于座下之渴心，能以班荊相與者，數終不過三五。每念及此，輒不免有未得深耽清教之憾。今公遽爾遐登，挽之莫能，憾復何極！連日獨坐書齋，默對公于乙亥春月所賜墨寶，恍若猶親德容，不禁觸緒興愴。乃效宋人吳夢窗體，成此一闋，以寄款悃。蓋昔時聆教于九三諸賢望間，均習以“公”相稱，而不言職銜，其意甚洽浹；遂仍其舊，亦持故心以達素誠云耳。時在乙酉荔月朔后一日。

襟憂岳頹哲萎，仲尼歌惻楚^①。我今送、元白尊翁，佇眙恬臥花簇。恍仍在、紓紓款語：聞賢者一眠千古。豈容淋酸淚，妄驚黑甜寧處^②。久慕清芬，識韓惜晚，憾難耽澤澍。幸曾亦、三五班荊，睿姿遐度親矚。最心儀，崎嶇歷遍，矢虔執、節行無瀆^③。守寸丹，冷暖色同，不忘歡怒^④。達天拔俗，參透死生，世間幾能伍？更笑計、一應名業，自謚曰“陋”^⑤；已未毋追，泊然譽詛^⑥。取堅取凈，求全善美，魂兮飛翥惟風逐^⑦。撒手去，猶永存錚骨^⑧。人師世范，何止禹下之功，后昆德潤長沐^⑨。省躬早歲，學議人文，實愧多愚瞽。少識破、糊涂陳賬^⑩，說是云否，謫過褒榮，屢迷乖誤。從公得啟，悟非驕躁，知修淡靜誠匪易；復蒙書、箴誡銘肝腑瑡。敢期重會幽寰，感分情傾，再新曲譜。

①孔子垂老，自知不久于世，亟憂“夫明王不興，而天下其孰能宗余”。悲而作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后七日而果歿。（見《禮記·檀弓》）夫子憂道之不行，情切固為可憫。卻又可見：如夫子之圣哲者，要參透生死死生之必然無已，且于一己之能否名崇位尊于世泊爾處之，亦底甚難能。此用其故事，意以言公之達天拔俗，非為抑孔也。

②公有《年來肥而喜睡，朋友見嘲，賦此答之》詩云：“神怡壽可期，形勞心自苦。所以上世賢，一眠一萬古。……仙鄉號黑甜，美謚良足取。”因借其意趣。

③既得知公系出皇裔而少歷孤寒、年當盛壯而身陷覆盆，故每讀至所作《一九九○年元日口占》中“無限崎嶇歲月過，……振起灰心對酒歌”諸語，輒不勝慨慨。而公嘗屢自況于吟詠間：“長頸立如竿，何曾曲一線”（《頸部牽引》）；“干霄直節憑君倚”，“一任摧燒扯不開”（《自題畫竹四首》）；……足見公于崎嶇世途持節之虔。實令亦曾半生坎坷、屢遭頓挫而悟覺遲滯、難謂直節無曲的愚瞽之我日夕銘心莫忘。

④公曾寫心愫曰：“喜氣寫蘭怒寫竹，……喜怒看來兩未忘”（《自題畫冊十二首之九》）；“無聲無臭無華實，冷暖陰晴一色同”（《自題畫竹四首》）。

⑤語見公之《自撰墓志銘》。

⑥此借公作《踏莎行三首》之意態：“已去難追，未來難找，……百年一樣有仍無”；“開門撒手逐風飛，由人頂禮由人罵”。

⑦公有硯銘曰：“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且以“堅凈”名己之書齋。復有詩云：“善美兩全時，能御能無懼。”（《古詩二十首之十》）誠可為公皎皎精魂惟逐天風飛翥而了無塵牽之寫照。

⑧公另有硯銘：“直如矢。道所履。平如砥，心所企。”公之處世，外柔溫而實內剛直，骨其錚錚乎！

⑨此借公鈐印“功在禹下”以抒己慨。余嘗以為：禹平洪水而一九州，功誠煌赫；啟承父緒，知修德教“親親長長，尊賢委能”乃不戰而服無道，業亦可嘉。如公之為人師世范，德澤后昆永永，功業又何止于其下？

⑩公曾作《賀新郎·詠史》，有云：“古史從頭看，興亡成敗，……大本糊涂流水賬”；“誰參透，這公案”。此借以概言古近人事紛紜之變。

瑡壬申（1992）桂月，余往江南公干，得故友饋陳年花雕一壇；回京適屆中秋，因攜之往謁公于浮光掠影樓。幸值公有暇，款接與談，持香茗一杯相共憶及昔余曾先后受教于座下、且公亦與之交契的譚公披朦（丕模）、程公閑堂（千帆）等師長往事，暢然無拘。以至余情有不禁，懇期一訴衷曲而得以面聆公之誨迪，遂冒然言及：余早歲氣盛，稚抱甚高，于學業、世事，均嘗力求獨立思考而不囿諸陳因；然終未能盡免拘忌于“導師”權威，多從乖誤。且步入社會不久，即因篤信“指示”、耿懷“鳴放”而陷乎“陽謀”網羅，遂爾顛狽二十余載，華年虛糜。頭白追省，愴惶莫已。公乃不以余為鈍騃瑣聒，容余盡言，且諄諄誨之曰：年少驕躁，人多未免，但悟其非，能恒持靜一、淡濘之道力自修飭，則德業均當有進境。余激感其言，又告于公曰：近年屢見許許名流好以“難得糊涂”懸諸廳堂，不知是真有得于板橋那種形“糊涂”而中洞達的境界？抑是欲以真糊涂而求一己安然于世雰？心甚不取。而諸葛孔明《誡子書》中“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諸語，余以為堪謂至教，誠愿有得于斯。公似略經沉吟而后謂余：這“淡”、“靜”二字，也須是由表及里下終身真功夫的，來不得半點虛張。其言約旨遠，聞之如醍醐灌頂。后，公復慨應余請，書諸葛誡語以賜。余珍之感之，懸墨寶于座右，日夕溫念以自省戒，莫敢有負于公之教勖厚澤也。于今翰跡依先相偶，當日晤對音容歷歷，而公已仙去。念茲啟誨之恩，感分何以言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