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了那條叫美滿的道

拒　絕

1

不過一夜的光景，陳璦即由一家大型超市的專職美工淪為了無業(yè)游民。

之前，公司已經(jīng)三個月沒有發(fā)薪水了，但是除了怨懟，誰也沒有料到那個外表風(fēng)光體面的老總會攜款潛逃。超市的門由市政府出面貼上了封條，員工和業(yè)主數(shù)千人充塞了市中心，市內(nèi)交通瞬間癱瘓。

陳璦沒有上街，她突然感覺到了厭倦，對這個城市，對現(xiàn)在的生活。

陳璦不是本市人，因為周昌的緣故，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這里。周昌比陳璦高一屆，是校樂隊的貝司手，學(xué)生會通常會在周末舉辦舞會，陳璦就是在學(xué)校的小禮堂定期看見周昌的，這個瘦高白皙的大男生成為過陳璦她們寢室的談資，她們戲謔著打賭，說他是同性戀，因為每次播放舞曲的時間就從來沒見他和哪個女生跳上一曲，和他共舞的總是男生。所以她們說要是誰在下一次舞會時能請他跳上一曲的話，大家就包她一個月的飯錢。

于是陳璦就去了，落落大方地站到周昌面前，問他可否共舞。周昌有些局促，說我跳得不好。陳璦說沒有關(guān)系。然后周昌就機械地伸出了雙臂。舞到一半，陳璦問，你為什么從來不請女生呢？周昌拘謹?shù)匦πφf，害怕被拒絕。周昌就是這樣一個靦腆的男生。倆人交往一個多學(xué)期后，陳璦實在忍無可忍了，恨鐵不成鋼地問周昌：“你到底喜不喜歡我？！”這才結(jié)束了馬拉松似的朦朧階段。

陳璦對周昌是滿意的，他有俊秀的外表和一顆音樂的心，除了不夠幽默和善辯，基本具備白馬王子的必要條件，并且周昌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朝秦暮楚。

畢業(yè)前夕，周昌的父母四處托人好不容易替陳璦聯(lián)系到一份工作，在郊縣一家中學(xué)任美術(shù)教員，陳璦不想去，如果留下來都不能和周昌在一起的話那么還不如回自己的城市。陳璦固執(zhí)地四處碰壁，終于到了冬天，在新落成的三江大廈看見了大幅的超市招聘廣告，上面明白無誤地寫著招美工一名。陳璦過五關(guān)斬六將終于得到了這份還算滿意的工作，誰知道才不過兩年時間，一切就化為了灰燼。

2

當(dāng)同事們正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時，陳璦悠閑地在書店呆了整整一下午，看完了滿滿一書架的繪本圖書，所有知名和不知名畫者的作品。陳璦心里突然萌出一個念頭，如果我也能出一本這樣的書該多好。

從書店出來已經(jīng)快6點了，天黑壓壓地下著雨，整個城市潮濕得好像隨時都會長出霉點。

推開門，屋里沒有開燈，光線昏暗，配合了陳璦郁悶的心情。周昌坐在小板凳上正津津有味地看球賽，頭也沒抬地說了聲“回來啦”。陳璦向窗外掃了一眼，早上晾著的床單還在那兒，她突然就火了，沖過去“啪”一聲關(guān)掉電視，對周昌吼道：“你對這個家還是上點心好不好？收床單難道會浪費掉你很多時間嗎！”周昌沒有吭聲，站起身來去拿晾衣桿，陳璦沖過去一把奪下扔出窗外，然后把桌上的所有東西一股腦掃到了地上。周昌仍然沒有吭聲，轉(zhuǎn)身回臥室看他的報紙去了。和周昌這樣的人是吵不起來的，無論陳璦如何地盛怒，吐出怎么樣激烈的言辭，周昌總是沉默，但是他永遠保留了自己的態(tài)度，從不求和，每次鬧別扭都是以陳璦先開口而告終。

接下來的三天，陳璦沒有說一句話，她第一次如此長時間地保持沉默，第一次靜靜地想了很多，她發(fā)現(xiàn)自己和周昌尚未結(jié)婚就已經(jīng)具備了老夫老妻的波瀾不驚，生活中只有習(xí)慣沒有驚喜。陳璦知道這是天下所有婚姻的走向，但她還是感覺到了悲哀。

第四天陳璦開始收拾一些簡單的行李，周昌終于先開口了，驚惶地問她要干什么。陳璦懨懨地回答，去旅游。周昌過來摟住她，憐惜地說，去吧，散散心，注意安全，帶手機充電器了嗎？記著打電話給我。陳璦的眼淚不爭氣地涌出來，但她不想周昌看見，趕緊轉(zhuǎn)身出門。她聽見了他追出來的腳步聲，揮手招了輛出租逃似的離開。

陳璦按照網(wǎng)上的地址找到了那家旅行社，報名參加了當(dāng)天出發(fā)的昆明七日游。

3

住硯山那天夜里，有個篝火晚會，大家手拉手圍成圈跟著當(dāng)?shù)氐纳贁?shù)民族學(xué)跳舞，之后是一些即興節(jié)目。

陳璦正低頭剝一顆開心果，突然聽見一個男聲說：“我唱首歌送給陳璦小姐。”人群中響起一陣善意的起哄聲。陳璦驚詫地抬頭，看見一個年輕的陌生男人站在場中，深情款款地面向她唱著：“午后一場雨，讓這個城市更清爽……”

歌畢，男人坐到陳璦身旁，請原諒我的冒昧，我叫夏溢。火光映著他的臉，陳璦感覺有些恍惚，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啊。男人說，這是一個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我問的你們導(dǎo)游。

夏溢是和幾個車友會的朋友一道開車來的，這是三天內(nèi)第二次與陳璦他們團相遇。

晚會結(jié)束后，夏溢跑來敲陳璦的門，在走廊上清晰地喊，陳璦，你出來我跟你說句話。陳璦在同室兩個女伴的嬉笑推搡中走出門來，心里有一份明白無誤的惶惑和隱隱的期待。

夏溢的臉龐神采奕奕，在他的注視下陳璦禁不住有些慌亂。夏溢說，我問了導(dǎo)游，你們明天的路線跟我們不同，我怕再遇不到你了，所以想邀你和我們同行。陳璦想都沒想就說，怎么可以，旅行團是不允許客人中途離開的。夏溢問，就這個原因？陳璦遲疑著點頭。夏溢清脆地打了個響指，這又是一個不成其為問題的問題！陳璦慌忙說，不可以的，我不可以跟你走的。夏溢想了想說，要不你考慮考慮，我明天早上再來問你。

4

陳璦失眠了，從來沒有人如此直白執(zhí)著地追逐過她，這種感覺曾經(jīng)是少女時代向往和熱愛的，因為周昌的出現(xiàn)，愛情偏離著想象的軌跡，讓人忘記了最初的幻想與期待。

窗口開始泛白的時候，陳璦終于決定答應(yīng)夏溢的邀請，就當(dāng)是婚前對青春的最后一次復(fù)習(xí)和祭奠吧。

但是早晨，直到旅游團啟程，夏溢都沒有露面，陳璦感覺非常失落。近中午了，夏溢突然擋在陳璦面前，不好意思地撓撓額前的短發(fā)，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睡過頭了，起床才發(fā)現(xiàn)你不見了，幸好昨天問過你們導(dǎo)游，否則真找不著你了。我來主要是想問你關(guān)于我那個建議你考慮得怎么樣了？陳璦望著夏溢神情舒展地笑起來，然后點了點頭。

陳璦交了份自動離團申請書給旅行團，義無反顧地上了夏溢的車。夏溢吹著口哨歡快地追趕他的同伴去了。

接下來的5天，陳璦和夏溢，像一對相戀已久的情侶。最后一天晚上，夏溢擁住了陳璦，小心翼翼地吻她，嘴唇貼著她耳畔輕聲歌唱。陳璦的內(nèi)心漸漸被憂傷浸滿，她感覺這5天徹底顛覆了自己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生活。

告別的時候，夏溢自記事本扯下一頁寫上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遞給陳璦，如果你會想我的話，就給我打電話。你會嗎？陳璦點了點頭，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5

陳璦反復(fù)告誡自己，那不過是一次稍縱即逝的艷遇，一朵偶爾過界的云。她努力像過去一樣，用溫柔的方式接受周昌的擁抱和親吻，并且開始重新找工作，翻閱所有的招聘廣告，游走在人才市場，可是沒有用，自失業(yè)那天起萌生的厭倦感和夏溢眩目的笑容侵蝕了她的內(nèi)心。她清醒地和自己抗?fàn)帲罱K力不從心地敗下陣來，一個月后，她重新開始收拾行囊，冷靜地和周昌告別，她說，對不起，我現(xiàn)在只感覺自己一片混沌，我想重新開始。

陳璦來到了夏溢的城市，她在車站廣場給他打電話，想象著他會興沖沖地跑來接她，然后把她抱起來原地轉(zhuǎn)上很多圈，讓她感覺到眩暈和幸福。她撥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可是聽見的卻是一個溫柔而機械的提示音：“您撥的電話號碼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她慌亂地找出那張紙，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地撥，回答她的依然是那個聲音。她疑心是不是按錯鍵了，于是反復(fù)撥，一遍又一遍，最后她終于相信了，這個號碼是空號。

陳璦頹喪地在路邊坐了很久，最終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這片陌生的繁華。既使沒有夏溢，她也不想回到周昌身邊了，她害怕那種離愛情很遠離生活很近的日子，它讓她提前感覺到了蒼老。

6

這個城市很大，很容易就讓人找不著北。陳璦在一家小旅館住了半個月，終于租到了一間小屋，兩個月后，在一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廣告公司謀到了一份做平面設(shè)計的工作。

第二年，陳璦換了一家規(guī)模不錯的公司，并且開始給雜志畫插圖。走在街上的時候，偶爾會想會不會遇見夏溢，她還記得他在湛藍星空下微笑的樣子，記得他看她時星子一樣閃爍的眼神。

陳璦最終沒有遇見夏溢，也沒有遇見愛情。除了上班，她也去美容院、健身房、酒吧書吧陶吧，但她沒有認識誰，不要以為人口密集的地方就盛產(chǎn)愛情，恰恰相反，越擁擠的地方人們內(nèi)心的戒備越森嚴。她拒絕了很多次同事的好意，她不想去相親，感覺相親就是為了結(jié)婚，如果她想結(jié)婚的話就不會離開周昌了，她想要的是和夏溢在一起的那種熾烈燃燒的感覺。可是她始終都沒有找到。

四年后，陳璦把自己精心繪制的一套繪本稿以低廉的價格賣給了出版商，拿到樣書的那刻倍感失落——沒有人分享喜悅，她只能獨斟獨飲了。這時候，她想起了周昌，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放任自己去想周昌了，她一直執(zhí)拗地告訴自己，當(dāng)初的離開是正確的，她總會在每一個就要想起周昌的時候果斷地岔開思緒。

新書上柜不久，陳璦意外地收到了周昌的mail，她的心狂跳起來，仿佛又回到了他在學(xué)校足球場等她的那些個夜晚，初戀的感覺穿過迢迢光陰紛至沓來。

周昌的信很簡單，寥寥數(shù)語：“小璦，我買了本你的書，很替你高興。我在扉頁看見了你的信箱，所以想起應(yīng)該寫封信來祝賀你。”陳璦把這句話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又看，看得淚流滿面。

7

開始有濃稠的愛在陳璦內(nèi)心明白無誤地激蕩，每天最熱衷的是坐在電腦前查看信箱里有沒有周昌的來信，她對命運和生活心存感念，認定四年不過是上蒼對自己的一次考驗，現(xiàn)在好了，她不僅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還找回了愛情，

半年后，周昌有了一次來這里出差的機會，倆人終于見面了。時間對男人永遠是寬容的，他依然是她離開時的模樣，神情和裝扮一如既往，讓她恍惚感覺從未曾有過分離。

失而復(fù)得的感覺真好，每天下午陳璦拉著周昌的手在街上漫步，在這里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陳璦甜甜地想，這一次真的應(yīng)該結(jié)婚了。

第四天下午，仍然走在街上，周昌接過一個電話后滿面生輝，他一把抱起陳璦原地轉(zhuǎn)了個圈，小璦，我當(dāng)爸爸了，我妻子剛才說她懷孕了！陳璦感覺到了眩暈，她把臉埋進掌心片刻方才抬起頭來微笑著對周昌說，祝賀你。

幸福美滿就像一趟疾馳的列車，如果你被路邊的風(fēng)景所吸引而離開的話，那么你將永遠也追趕不上它。望著周昌熠熠的眼神，陳璦聽見了幸福呼嘯而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