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紹興

李永君

淅瀝瀝秋雨中，我們來到紹興，這座向往已久的江南古城。

這是一座小城，站在越王臺上，就可將其一覽無余。

但這又是一座巨城，一座精神和文化的巨城。在五千年的中華文明史上，這里涌現出一批又一批風云人物：政治史上有臥薪嘗膽的“春秋五霸”之一越王勾踐及其權謀重臣范蠡、文仲，還有淝水之戰的總策劃、東晉棟梁謝安；哲學史上有死后千年還讓人爭論不休的《論衡》作者王充、“陽明心學”的締造者王陽明和宋明理學大師、蕺山學派創始人劉宗周；史學史上有第一部明史巨著《石匱書》（也是第一部百科全書《夜航船》的作者），作者張岱和我國方志之祖章學誠；還有現代歷史學家范文瀾；文學史上有唐代大詩人賀知章、宋代愛國詩人陸游和文壇泰斗魯迅先生；書法史上有千古不朽的《蘭亭集序》作者書圣王羲之，還有集書、畫、印于一身的奇才趙之謙；美術史上有讓鄭板橋、齊白石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青藤畫派鼻祖徐渭、書畫大師陳洪綬；教育史上有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北大之父蔡元培；革命史上有辛亥革命先烈秋瑾、陶成章、徐錫麟，還有人民的好總理周恩來……

這是一本厚厚的線裝古書，這是一軸長長的重彩畫卷。在這兒隨手抓一把泥土，就可能掉下幾個典故；隨意掬一捧清水，就可能淌出幾行詩文；不起眼的一間舊屋，就可能住過名士巨擘；很普通的一座小橋，就可能記載于宋版古籍當中。這哪里是參觀，簡直是讀史；更不敢稱游覽，勿寧說是拜謁。

這不，身邊這條窄窄的小河，竟然是投醪河。公元前４７３年，越王勾踐經過近二十年的苦心經營，雪恥伐吳。出師這天，百姓以美酒壯行，勾踐撒酒入河，與將士共飲，于是士氣大振，三千越甲終吞吳。而今，這條小河仍默默地流淌著，兩岸的石塊布滿層層青苔，是否歲月的年輪？而街道對面的那個院落，就是大通學堂舊址。一百年前，秋瑾他們在這里以辦學為名，培養革命骨干，準備武裝暴動，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那茁壯的皂莢樹，是否棲息著英雄的魂魄？

紹興的朋友問想去哪里參觀，我說哪里都想去。朋友說，可你們就多半天時間啊，我說：蘭亭、沈園、和魯迅先生有關的地方、古軒亭口。

出城十里許，便到了蘭亭。果然既有“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只是不見“崇山峻嶺”，唯有一片起伏的高地。畢竟一千六百多年了，地形變化也未可知。鵝池之內，養有白鵝數只，愛屋及烏，愛王及鵝，游人爭相與鵝合影。池泮樹有石碑一通，上刊“鵝池”二字，傳為羲、獻父子合作，一人一字。睹物思人，頗有物是人非之感。最吸引人的當然是曲水流觴的所在，只見一股清水從竹林間蜿蜒而出，汩汨流過，注入下面的鵝池。想當年，“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王羲之和謝安、孫綽等四十一位名士，峨冠博帶，列坐溪旁，往來吟詠，舉酒賦詩，真乃羨煞千古文人的雅事。而今望著空蕩蕩的竹林，好像是一個華麗而遙遠的夢。王羲之一生擔任過長史、參軍、秘書郎、右軍將軍等許多職務，也有過一些政績，但后人似乎對此印象不太深刻，推崇他的只是書圣的威望和無與倫比的書法藝術。看來只有藝術才能達到超越時空的永恒和崇高，而官職只不過是過眼煙云，事后留不下一點痕跡。雖然如此，而世世代代的官場總像喧囂紛亂的火車站，愚蠢而固執的人們拼命地擁來擠去，互相傾軋，其結果不是臉上被人抓幾道子，就是出一身臭汗。書圣也許是悟透了這些，也許是對他所擔任的那些基本上屬于幕僚一類的官職失去了興趣，五十二歲那年便歸隱林泉，從此寄情山水，埋首老莊。事實上，自從寫完《蘭亭集序》的最后一個字，王羲之就完成了他的人生輝煌，奠定了他的歷史地位。如果沒有《蘭亭集序》，他的其他情況能否寫進歷史就值得懷疑。只有這部“天下第一行書”，是他人生價值的濃縮和延續。可惜的是《蘭亭集序》原本早已失傳（普遍認為在唐太宗昭陵內），現在連馮承素、褚遂良的摹本都已經成了國寶，保存在故宮博物院里。蘭亭的陳列館里展覽的只是這些摹本的摹本。人活一世，倘能給后世留點東西，這是最大的榮耀啊！

沈園坐落在紹興城內。原本是一座平平常常的私家花園，卻因陸游的一首《釵頭風》和兩首《沈園》而名噪天下。園子不大，也沒有出奇的建筑和景物，但這反而讓人相信它的真實。這座小橋，是否就是當年唐琬“驚鴻照影”的所在？這處殘壁，是否就是當年陸游題詩的地方？園內還確有兩處宋代的原物：一口井和一個葫蘆形水池，暗想它們是該有幸親眼目睹了陸游和唐琬的悲歡離合了。可憐的陸游，一生事事不順：科舉考試，只因名列奸相秦檜孫子之前，竟被取消復試資格；雖有滿腹經綸，卻因力主抗金北伐，竟遭朝廷猜疑，終身無用武之地；與愛妻唐琬琴瑟和鳴，卻因高堂干涉，不能白頭到老，生離甚于死別！真是一言難盡。可敬的陸游，厄運和磨難沒有耗損他對愛情和國家的忠貞和執著：年過八旬，還珍存著對唐琬的深深懷念。他拄著拐杖，迎著秋風，瞇著淚眼，顫微微地吟道：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此時與唐琬分手已經五十多年，唐琬去世也已四十多年，陸游還放不下那段情思，詩人的心胸何其“小”哉？告別人世的前夕，他向兒子要來紙筆，一面劇烈地咳嗽，一面用顫抖的手寫下“遺囑”：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當局對他如此不公平，他卻只字不提，而念念于懷的是國家的統一，詩人的心胸何其大哉？！我們出園的時候，恰逢一對將婚的愛侶拍攝照片，漂亮的新娘身著潔白的婚紗，活像一只活潑的孔雀，時而在花前柳下輕盈地飛來跑去，時而在塘畔亭側擺出一招招優美動人的姿勢。今天的我們在盡情地享受著陸游不曾享受的自由和愛情，但能否擁有陸老先生的忠貞和執著呢？

魯迅故居、百草園、三味書屋、咸亨酒店都集中在一條不甚長的街道上，過去叫作都昌坊，現在叫作魯迅路。這里是眼下紹興旅游的中心，也是當代中國的文學圣地，猶如書法界之于蘭亭。百草園內，不像《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描寫的那樣富于情趣和生機勃勃，更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精致。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菜園，“碧綠的菜畦”仍在，但顯然是今人所為；皂莢樹也有，但不高大，估計也是后人所植。只有那長滿野草的半堵斷墻，可能是原來遺物，也就是魯迅先生所寫的找何首烏的地方。三味書屋倒完全是原貌，廳堂結構和桌椅擺設一如描寫，“三味書屋”的匾額高懸梁下，松下臥麓的畫軸陳掛堂中，使人有一見如故之感。書屋老邁的神態好像向人證明自己滄桑的歷史，又好像向人宣示自己育才樹人的無尚驕傲。其實在過去的紹興，這種私塾是常見的，如果與魯迅無緣，這里恐怕連當地人都不會掛在心上，更不會引來天南海北的崇拜者。所以人們總說，魯迅先生給紹興作出了巨大貢獻。但我以為這話只說了一半，另一半是紹興也為魯迅先生的成功作出了巨大貢獻。人是環境的產物，如果魯迅不是生長在紹興，就不可能成為魯迅。因為這里有著他處罕見的豐富的文化積淀和濃厚的教育傳統，歷史上燦若群星的學者名流使這里的空氣都彌漫著睿智的馨香。河里流淌的哪里是水，那都是墨汁！橋上鋪墊的哪里是石，那都是書籍！就說那三味書屋的主人壽鏡吾，一個巷閭之中的私塾先生，也是博學之士，我親眼看到了他的著作，因為只能看到封面，大概是對某一段經史的研究。有此良師啟蒙，豈不得天獨厚？再說那“三味”蘊義：讀經味如稻粱，讀史味如肴饌，諸子百家，味如醯醢。把堅澀深奧的學問比作食糧酒菜，可見讀書治學不僅是一種需要，更是一種享受！哪里會有這么好的書香濃郁的求學環境？所以，這里不僅能夠培養出魯迅，而且能夠培養出蔡元培、范文瀾。實際上，紹興只是浙江的典型，大而廣之，整個浙江一帶都可稱為文化之邦，歷史上不用說，而今全國兩院院士中，浙江籍的就有一百多位，幾占總數的十分之一，這確是其他省份望塵莫及的。

來到古軒亭口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昏昏暮色中，上書“古軒亭口”的灰白色石牌坊矗立在街道的上空。這是紹興老城中的一個丁字路口，第一次知道這個地方是在中學課本中的魯迅小說《藥》里。小說中的英雄夏瑜就是在此被砍去了不屈的頭顱，這一情節至今仍給我深深地震撼。夏瑜的生活原型就是秋瑾。秋瑾，從一個吟詩填詞的大家閨秀和闊少奶奶轉變為一個壯懷激烈的革命家，給嬌如蓮美如雪的越女樹立了另類形象，甚至顯示出氣吞山河的越王勾踐的氣概。“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誰能相信，這鏗鏘有力的錚錚詩句出自女子之手？秋瑾的詩才是一流的，她留下的那些詩篇幾乎都達到了“筆落驚天地，詩成泣鬼神”的境界，當之無愧為近代杰出詩人。秋瑾的勇氣更是一流的，她先后戰勝了自身、家庭和環境。投身革命意味著她將失去優裕的閨閣生活，從此風餐露宿，甚至身首異處；意味著她將與慈母幼兒骨肉分離，甚至永遠的訣別；意味著她將沖破世俗偏見和客觀困難，千辛萬苦地奔走天涯。但這些她都平靜地接受了，好像攤開素紙寫一首詩。她以柔弱的身軀學會了騎馬、擊劍、射擊、制造炸藥等技能；她身著男裝往來于東京、上海、杭州、紹興的社團和會黨之間，風塵仆仆；浙江起義泄密后，在清兵包圍的前夕，她掩護其他同志撤退而自己拒絕逃離；她在官府的衙門里受盡酷刑而堅強不屈，只留下“秋雨秋風愁煞人”一句“口供”；最后，她以二十八歲青春的生命為古老的紹興撒下一層絢麗的緋紅。秋瑾的壯舉可以說連須眉男兒都很難做到，她的思想更是超前時代一百年。雖然秋瑾的忠骨埋在了杭州西湖，但我覺得這里更能讓人思考生命的意義。晚霞照在秋瑾烈士紀念碑和烈士雕像上，肅穆而又莊嚴，我深深一躬，作為向鑒湖女俠的告別。

離開紹興的路上，心情難以平靜：紹興真是一個難解之謎。此地崇文，鴻篇巨制、哲人畫士代代不窮；此地尚武，國家危難時節，挺身而出，拔劍而起，不計私利。而且這兩種性格結合得如此和諧，陸游和秋瑾自不必說，魯迅不也是拿筆的戰士嗎？蔡元培作為席卷東南的光復會首領，不也同孫中山一道轟轟烈烈過嗎？王充提出無神論和對君權神授的批判，在一千九百年前的東漢被認為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異端邪說，沒有堅定的斗爭勇氣和犧牲精神也是做不到的。常言道：國破出志士，悲憤出詩人。這是儒家的入世傳統，還是知識界的愛國責任？

……

不得其解，小詩一首，暫且給這些雜亂的思緒劃個句號罷。

秋雨灑灑晉紹興，咸亨店內老酒濃。

嘗膽臥薪思越臺，茂林修竹吊蘭亭。

古軒夕陽照碧血，沈園池柳傳才情。

水秀并不少悲壯，橋多自有騷客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