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熱切愛過薩特的人,已離薩特很遠了。原來,與薩特的哲學,“只可一宿,不可久眠?!?/p>
1980年4月15日,薩特逝世于巴黎魯塞醫院,終年75歲。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陳超清楚地記得,那一年,自己在《外國文藝》上看到薩特葬禮的照片時所感到的震撼:樹上、房頂上到處都是人。是什么樣的人格魅力,能讓5萬人自發地為一個哲學家送行?
電光石火初相遇
在1977年恢復高考后的第一屆大學生里面,陳曉明屬于年齡小的。和很多有著強烈政治情懷的大同學比,他只是單純地懷著一份對知識的狂熱。他寢室門上貼著“閑談請勿超過十分鐘”的條子,常常凌晨4點起床到書店排隊買書。
1979年,陳曉明用一部拜倫的《唐璜》和一大堆吃的東西從朋友那換來了他的第一本薩特?!皬男∥覀儽桓嬷鎳幪幱杏H人’,而正當我們沒發現幾個親人的時候,薩特說‘他人即地獄’;我們被告知自己是“螺絲釘”、“一塊磚”,正當我們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塊磚的時候,薩特來告訴你,‘你不是什么別的東西,你就是你自己?!爆F任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的陳曉明如此描述初讀薩特時的剎那驚艷。
《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是翻譯家周煦良由英語譯的一個薩特圖解自己哲學思想的小冊子,幾個小時就可以讀完。這恐怕是那個年代最通行的一個薩特讀本,也是各種討論會、演講會上經常議及的話題。一些人通過這個小冊子了解薩特,更多的人通過流行的格言來揣度他們自己的薩特。而天書式的薩特著作《存在與虛無》,啃讀下來的只是極少的一部分人。
何懷宏是這小部分人之一。他現在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1980年,何懷宏剛剛從地方部隊調來北京工作。來京第一件事,就是上“老北圖”借了英文版的《存在與虛無》,在一個月里讀完,寫下數萬字的筆記。而當時他的正式學歷,只是文革期間的高中畢業生。
1981年,何懷宏的心態“悲觀而又渴望自由”。在3月3日的日記中,何懷宏寫道:“想到我可以集中力量研究——自由問題,一個多么迷人的問題。充滿誘惑,也充滿危險,既為自己,也為社會。”這一年,何開始了生平第一項具有學術意義的研究——對存在主義的研究。
1982年底,當時名不見經傳的何懷宏受人民大學倫理學教研室的邀請,給學生作過一次“薩特倫理思想”的講演,場內爆滿。講演之后,有一個北京外國語學院的學生找到他,又提出了一些有關人生、異化、命運等問題,那個學生很激動,臨走時對何鞠一大躬,連聲說“謝謝你”。“其實我講得并不好,我想那是一個知識饑渴的年代,是一個人們感覺相當敏銳和新鮮的年代?!睂Υ耍悤悦饕灿型校骸拔业牟皇撬_特本身,而是那時的思想氛圍?!?/p>
薩特掀起的思想颶風只是隨之而來的一連串風暴的開頭,在80年代的前半期里,不同脈絡的人文話語交織為一個響亮的聲音,文學界形象地稱之為“大寫的人”,哲學、美學界則籠統地稱之為“人學”。
薩特被中國“世俗化”
薩特被“拋”生到中國的過程,本身就具有很大的偶然性。除了由于1980年離世所引起的轟動效應外,關于薩特熱之由起,被譽為中國薩特研究第一人的柳鳴九老先生,端出了更多的細節。
1981年,柳鳴九編選組譯的《薩特研究》出版。世人只看到由此書掀起的薩特熱潮,卻不一定清楚,柳鳴九的“項莊之意”,是在一個叫日丹諾夫的人。此人作為斯大林的意識形態總管,對20世紀以來西方文學藝術持徹底否定的論斷。對日丹諾夫,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西方文學研究室研究員的柳鳴九早有反骨,1978年,柳鳴九在知識界率先對日丹諾夫揭竿而起。1979年后,國內對西方20世紀文藝作品的譯介才蔚然成風。1980年,面對“批日丹諾夫就是搞臭馬克思主義”的論調,柳鳴九沒有明確反駁,他本著讓作品自己說話的態度,編寫了“法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刊”十本,《薩特研究》是其中的第一本。
柳鳴九評述薩特:“他的強大在于,他不僅是體系與思辯的大師,而且善于把他的哲學用文學、戲劇的方式通俗地解釋給人聽。”
80年代中國人的思維習慣和文革還很接近,于是薩特的東西首先以格言的形式迅速得以流傳。哲學家李澤厚曾說:“薩特熱所表現的不是說人們對薩特有多少真正的了解,而是由薩特傳來的那點信息所造成的。”
中國礦業大學外文學院副教授吳格非認為,薩特關于人的“存在”的形而上的思考,在中國本土化的過程中演化成為形而下的感受。結果就是,薩特在本體上對人的研究,被化作世俗的“人生指南”。
在大口的饕餮吞咽中,誤讀薩特不可避免?!拔矣X得當時薩特的擁護者和批判者都是在極端說話?!彼_特熱的親歷者、國家話劇院導演查明哲說:“比如擁護者把薩特的‘自由選擇’作為口號,來指責當時的社會自由少。其實薩特說到自由,是闡明了個體自由后接著又強調了總體性自由、牽涉性自由,而許多人忽略了后半部分。再比如‘他人即地獄’,其實薩特想說的是我的存在,以他人看到我的目光為前提,而我的存在,同時也為他人設置了一個界限,于是實現自我的絕對自由是不可能的。而許多人理解為人與人之間是不能溝通、交流的?!?/p>
1981年4月29日,當時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法語系四年級學習尖子馮大興,因在凌晨潛入書店盜竊被人發現抓住,在掙脫中擊傷一老人致死而被判死刑。人們在他的日記里發現了不少薩特的印記,于是在當時的學生中間,馮大興的例子被當作讀薩特走火入魔的教訓。
因為了解而分手?
90年代以來,隨著人們對薩特了解的增多,薩特逐漸失去光環,被打回原形。
分析個中原因,柳鳴九認為,薩特身后的20多年中,除了他在哲學上的局限、個人生活上的道德爭議逐漸被人們注意到外,對縮小薩特光圈起了特別重大作用的,還是社會歷史進程本身。薩特在具體的政治事件與極左思潮中,把自己的陣營性、黨派性表現得過于淋漓盡致。因此,當他所立足的陣營在歷史發展中露出嚴重局限性而黯然失色,甚至成為歷史陳跡的時候,人們就看到了薩特振振有辭,激昂慷慨所立足的基石,悲劇性地坍塌下去了,看到他在那個地方所投入的激情、歲月、精力、思考、文筆幾乎大部分皆付諸東流。
進入90年代,更多社會思想領域的研究者,看到了薩特作為一種啟蒙資源的淺薄。他們現在更加關注的是社會上多數人的條件和環境的改善,而不是一味要求個人去迸發。
多年后,何懷宏從薩特那種極端強調自我選擇的觀點步步后退。“人的心靈必須有所依從、有所敬畏。一切行為都要個人去自由選擇(且不說這是否可能),對于個體來說也是一個過于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是一個對人性過分的奢望,表現了對人性的一種無知,所以,薩特哲學實際上同樣遠離了現實的人、真實的人。薩特哲學給我的感覺是:‘它太鬧得慌了’。而鬧騰的結果卻是于事無補。而如果說這里可能潛藏有把人引向更高的東西的契機,薩特哲學也不過是起了一種過渡中介的作用。”
柳鳴九則看到:“談存在、談存在主義色變的時候已經過去,自我選擇在現實生活里已蔚然成風,成為千萬人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在奉行的行為準則,其中肯定只有極少數喜愛哲理的人是由于受了存在主義的影響,而大多數人恐怕都是在開放時代的廣闊天地里合理合法地利用了個體自主性,發揮了自我主觀能動性而并未在意任何哲理與意識形態問題的結果?!?/p>
曾經被通俗化的薩特的人生哲理,在大眾的層面上,沒有再被刻意提起過。正如作家王朔所表達的:以前我不知道薩特、尼采什么的,后來我看了,才發現他們說的我都已經知道了。
薩特“彌留”中國
1980年,16歲的少年大學生余明陽在浙江大學哲學系首屆學生學術報告會上,以一篇名為“薩特對于當代中國價值觀的影響”的報告,獲得二等獎。
2003年,已成為上海交通大學教授的余明陽在廣州發起成立了“60年代俱樂部”。在“向60年代勢力致敬”的橫幅下面,俱樂部成員們說起曾經的激情歲月,公認薩特是對他們這代人影響最大的外國哲學家。直到現在,他們這代人舉手投足間,還會不經意地流露出薩特的影子。
當作為哲學家的薩特在中國的思想研究領域里日益退后的時候,薩特在文學、藝術領域的啟蒙作用則表現出更為持久的影響。徐星的厭倦孤傲,劉索拉的青春躁動,格非、潘軍、殘雪、諶容、朦朧詩人……透過一份被批評整合過的受薩特影響的作家名單,你會發現,過去20年中國文學的新變,已經無法離開對薩特的評說。
薩特在美術圈的影響更加直接?!睹佬g之友》雜志主編成佩說,那個時候,畫西畫的人“幾乎言必稱薩特?!彼_特在80年代被畫家拿來為他們吁求的創作自由和自我表現壯膽做勢。
形式單純、充滿哲理的薩特話劇早已不是戲劇舞臺的寵兒。但聽說國家話劇院導演查明哲眼下正在為紀念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重排薩特劇《死無葬身之地》,《中國婦女報》記者何東表示要來重溫當時的那種震撼。七年前,何東和朋友一起看完在中國首排的《死無葬身之地》后,被震撼得在馬路邊上默默坐了一宿。查明哲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這部劇要告訴人們:人的價值、人的尊嚴都是可貴的,是需要去捍衛的。而這種東西完全可以穿越時代。
“用一個詞來形容90年代,就是:曖昧。90年代同時消解了前面的兩個年代?!敝醒朊佬g學院史論系教授鄒躍進說,90年代以來的美術思想界其實充滿了困惑:調侃、無聊、無賴、無所適從。“80年代的激情在此時顯得百無一用?!?/p>
何懷宏對年代的體會是:“80年代是一個人們舊的信仰破滅,但是對信仰本身又仍然鄭重其事、非常認真嚴肅地對待的年代,現在并不能說就找到了新的信仰,但人們對此已經有些無所謂了,這也許是更深一層的危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