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黃鷗和王小帥一起聊天時,王小帥談到他出生在上海,但才兩個月時就跟隨參加“三線”建設的父母一起到了貴陽,在貴陽一直長到13歲。貴陽是王小帥擁有記憶的第一個故鄉,而他的出生地上海,就如同一個遙遠而不可及的夢。雖然王小帥母親所在的工廠是貴陽郊區,可那些從上海過去的人們依然堅信自己是上海人,兩千多人挪過去把一片山全給占了,說的全是上海話。所以,王小帥從小就說上海話,現在還能說。若干年后,王小帥為拍攝《青紅》回到貴陽,還和他們說上海話,但卻沒人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全是貴陽話了。
我之所以要用如此多的篇幅來講述這些,是因為在這部《青紅》中,我們看到了這些難以言喻的情緒都融入了進來,青紅的父輩同當地人發生糾紛時,情急之下會冒出一古腦的上海話,這是他們極度失衡的內心世界里所剩下的惟一的廉價的優越感。
《青紅》的前身叫《我19》。和后來拍成的《青紅》有很多區別,它講述的不僅僅是青紅的故事,還有青紅的女兒的故事。不過,最后王小帥還是沒有在影片中講述青紅和她拼了老命要回上海去的父親抵達上海以后的事,他決定將敘述戛然而止,讓上海繼續停留在夢想之中。
令人感到心情復雜的是,父親那一代人是以被歷史拋棄者出現的,他們像囚徒——時代的囚徒,被放逐到這個四面是山的地方。有一天,他們從痛苦中醒來,開始做著瘋狂的掙扎。最令他們瘋狂的是,他們以為這個痛苦的錯誤是自己犯下的,因為是他們自己從上海來到貴州。實際上,他們是聽從了當時所謂時代號角的召喚而不得不“齊步走”,他們依然是不能自主的螻蟻。
對于從小就生長在貴陽的青紅們來說,父親的夢想并不是自己的夢想。他們在地下舞廳里,在迪斯科的音樂里,肆意揮灑自己的青春。在《青紅》中,“父親”的形象如同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了青紅全部的生活,即使如此,她依然偷偷地跟自己所喜歡的年輕人約會。看《青紅》會讓我想到俄羅斯的影片《烈日灼人》、《小偷》。不過,與《青紅》不同的是,那兩部影片當中的“父親”被推上了審判席,而《青紅》中的父親親自參與了槍斃女兒的愛情。青紅的父親以愛和希望的名義,阻撓女兒的愛情,最后摧毀了它。影片結尾的三聲槍響,青紅的戀人因強奸罪被槍斃,令觀者的心靈被長久地震動。
很多導演都選擇了在自己的家鄉拍攝的第一部電影,章明在家鄉巫山拍攝了《巫山云雨》,賈樟柯在家鄉山西汾陽拍攝了《小武》。而王小帥直到拍第七部電影《青紅》才回到曾經生活了13年的貴陽。在王小帥所拍攝的一系列影片當中,幾乎每個人物都無時無刻不處在清醒而痛苦的自覺中,他們極度地感覺到生命的存在。這樣的自覺在《青紅》中得到了最為犀利、尖銳的體現。
在進口外大片和國產大片完全壟斷電影市場的今天,我們仍然期待著一個良好的,多元化的創作環境,當我們的電影院只剩下商業大片,這其實是對整體發展的放棄,對文化信心的喪失。我記得去年王小帥去貴州拍攝《青紅》前對我說的惟一的一句話就是,要堅持下來,拍藝術電影。
2005年5月21日。在第58屆戛納電影節上,《青紅》一舉獲得了評委會大獎,非常湊巧的是這天也是王小帥的生日,戛納電影節給予了這位生于1966年——中國最動蕩的年代的導演一份最美好的禮物,同時我們可以把《青紅》的獲獎視為新一代的中國導演為中國電影的百年華誕奉獻的一份珍貴的禮物。2005年,《青紅》和《孔雀》的獲獎,無疑代表著中國電影藝術傳統的薪火相傳。